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23:47:36

龙兴四年,冬。

萧国,建康城。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喧嚣。

萧国与萨彦汗国联手北伐,大败梁军的捷报传回建康,紧接着,一道更令人咋舌的圣旨,如惊雷般炸响城中。

和亲。

为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北境盟约,萧帝下旨:封宗室女为“长意公主”,远嫁漠北乌梁海,与那位威震漠北的萨彦汗国大汗,谢律真结缔姻盟。

而被钦点为和亲公主的人选,竟是那个在皇族族谱上“消失”整整十年的兰陵郡主——宫琅玥。

市井茶肆间,流言沸腾。

“听说了吗?那兰陵郡主居然还活着?不是说明明十年前得了恶疾,死在深山庵里了吗?”

“嘘!什么恶疾,那是对外的说法。我听宫里的老太监讲,郡主是看透红尘,带发修行去了。如今为了家国大义,才不得不还俗嫁人。”

“啧,真是稀奇。皇上怎么想的?好端端那么多适龄公主不选,偏挑个临近三十的老姑娘去和亲?那萨彦大汗能高兴?”

“你消息落后了。那求亲国书上写得清楚:可敦的脚丫子不能比他手掌大,心口得有一颗朱砂痣,连睡觉不能打呼噜、翻身动静不能太大都写进去了!”

“这哪是选王妃,分明是按图纸挑玩物。选来选去,也就那位带发修行的兰陵郡主勉强对得上。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

“嘘!慎言!那是两国世代交好的证盟!”

……

沈国公府,侧门。

外面的喧嚣被高墙隔绝。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满地落叶中。

宫琅玥一身素衣跪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面前八岁男孩齐平。

男孩生得极好,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翘着一头倔强的黑色卷发。

这是她的儿子,南瑆。

此刻,他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满是被抛弃的恐惧和不解,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袖。

“娘亲……”南瑆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是不是瑆儿不听话?是不是嫌瑆儿读书不用功,又舞刀弄枪了?”

“为什么你为了改嫁,就不要孩儿了?”

一连串质问,一刀刀扎在宫琅玥心上。

“瑆儿,不是娘亲不要你。”宫琅玥抚摸着他的脸蛋,强忍着泪水:“娘是要去……结束一场很久以前的故事。也是为了让你能安安稳稳地做你的世子,不用再受战火之苦。”

“我不要世子!我只要娘亲!等我长大,我要带兵把抢我娘亲的蛮子杀了。”南瑆红着眼睛大喊。

宫琅玥一惊,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滑下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南瑆,听话。”一直站在一旁的沈辞终于开口。

这位权倾朝野的沈国公,如今鬓边已有风霜,却依旧难掩那份积石如玉的清贵风骨。

“观云哥……”宫琅玥重重伏地一拜,声音发颤,“瑆儿就拜托你了。”

“说哪里话。”沈辞将她扶起,目光温润,却无法掩饰沉重与无奈,“萧国上下百姓,都欠你一份深明大义。”

“瑆儿交给我你放心,只要我沈观云在,没人敢动他分毫。此去漠北……他若念及旧情,或可周全,若他执意追究当年…… 你万事皆需忍耐,保重自身为先!”

宫琅玥与他对视一瞬,那是托孤的目光。沈辞也静静望着她,相顾无言,那份坚韧的信任心照不宣。

宫琅玥狠心转过身,不敢再看儿子一眼,决绝地登上了离别的马车。

车轮滚动,身后传来南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娘——!”

宫琅玥捂住嘴,泪如雨下。

其实,世人皆错了。

她不是看破红尘的世外仙姝,也不是待字闺中的金枝玉叶。

她是个寡妇。

一个带着上一代爱恨情仇,不得不去了结一段恩怨的寡妇。

半月后,西州关外,茫茫戈壁。

这已经是宫琅玥第三次走这条路了。

第一次,她被塞进汗臭与血腥的麻袋里,像一件货物,被人丢在马车上——那是噩梦的开端。

第二次,她同样窝在麻袋里,揣着赴死的决心,躲避追兵一路逃回萧国——那是一场赌命的归途。

而这一次,她坐在宽敞柔软的红鸾轿中,身上披着萧国最顶级绣娘耗时三月赶制的嫁衣。金线勾勒出漠北千里河山,在红绸上熠熠生辉。

宫琅玥掀起轿帘。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这条路上的风景。

西州关外,天高云淡得近乎苍白,远处是起伏的黄土山梁,近处是被风刮得伏倒的枯草,几株扭曲的胡杨树,像固执的守望者,立在戈壁深处。

一条古道从视线尽头蜿蜒而来,驼队、旗帜、车轮的痕迹,都在风沙中被磨得模糊。

原来,若不是缩在麻袋里,这条路也不全是噩梦。

“驾——!”

一阵肆意的呼哨声,打破了荒原的寂静。

不远处的沙丘上,一群塞外牧马少年正策马奔驰,大抵是听说了送亲队伍,特意赶来凑热闹。

“快看,那就是萧国来的公主!”

“真美啊,像天上的月亮!”

少年们肆无忌惮地呼喊,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其中领头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形高大,眉目英挺,骑着一匹皮毛乌亮的烈马。身上一袭鲜红披风扬向天际,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回头,冲着鸾轿的方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那眉眼间的张扬、野性,还有那种天生的不可一世。

宫琅玥的心猛地一缩,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男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那个曾经逼得她不惜一切、想尽办法也要逃离的男人;

那个如今让她手执玉圭、跨越千里也得嫁过去的男人。

“命运……真是够讽刺的。”

宫琅玥放下轿帘,靠在软枕上,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又复杂的笑,转瞬即逝。

耳边传来熟悉的驼铃声,“叮当,叮当”,清脆得刺耳。同样的风沙拍打着窗棂,顺着缝隙钻进来。

恍惚间,时光开始倒流。

鸾轿变成了颠簸的马车,嫁衣变成了破烂的奴服,而她不是尊贵的长意公主,只是一个惊恐无助的阶下囚。

她缓缓闭上眼睛。

思绪穿过十年的风霜雪雨,回到了那年春天。

那是西州的上元灯节。

那一夜灯火如昼,一群挥刀纵马的黑影,生生踏碎了她原本平静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