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牛羊肉那点“发物”滋养,谢律真那一向旺盛的精力,仿佛被戳破的皮囊,一天比一天泄气。
此刻,他半倚在榻上,披着薄毯,手里捻着一枚黑子,半天没落下。
“啪。”棋子被随手掷在棋盘一角。
“赫伦,”谢律真懒懒抬眼,“你这棋艺,十年如一日,毫无长进。”
侍卫长赫伦面红耳赤,慌忙告罪:“殿下恕罪!属下粗鄙……才疏学浅!”
谢律真见他那憨直模样,叹息一声:“成天不是打仗就是巡营,闲下来的时候,偌大的乌梁海,竟连个能和本王下棋的人都没有。”
赫伦摸着后脑勺,老实巴交说道:“要说这棋艺,本就是那些萧、梁两国的贵族儒士才擅长的本领。殿下您文武双全,放眼草原,自是无人能比。”
这马屁拍得还算受用,但谢律真依旧提不起劲。
恰在此时,胃里一阵“咕噜”作响。
谢律真烦躁地挥手,没头没尾地叹道:“神仙也得吃饭。”
虽说这几日伤势确在好转,夜里睡得安稳,气血也在回升,唯独这腹中空空,实在磨人。
此刻若能有一碗滚烫的羊肉汤……念头未落,帐外传来细碎脚步声。
赫伦耳力极佳,辨出来人鞋底是软羊皮,步态过分轻盈,倒像静苑的侍妾。
“殿下,妾身听闻您连日饮食清淡,特意炖了羊骨清汤,请殿下笑纳。”
那声音娇柔温软,紧接着帘影轻晃,苏雅察娅款款而入。
她身后侍女捧着小铜盅,盖未启,那股混着葱姜与羊脂的浓香已然弥漫开来。
“殿下,”苏雅察娅身着湖蓝长裙,腰间金饰流光溢彩,盈盈一拜,“这汤佐以马奶酒提味,香而不腻,最是补益。您清减了,妾身看着心疼。”
那香气直钻鼻腔,勾得谢律真胃中馋虫大动。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这一笑,令苏雅心花怒放。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汤盅的刹那,帐外又是一阵脚步声。
卓玛掀帘笑道:“殿下!关二娘送午膳来了!”
话音未落,卓玛的笑容僵在脸上。
宫琅玥提着食盒紧随其后,正要喊“开饭”,却见有人正俯身案前。
那女子高颧骨、丹凤眼,身量修长,湖蓝长裙衬得腰間金饰流光溢彩,通体皆是游牧贵女的雍容气度。
卓玛低声提点:“这是静苑的苏雅察娅,殿下侍妾。”
宫琅玥心中了然,规规矩矩行礼:“温棚医女关二娘,拜见苏雅察娅。”
说起乌梁海的妃嫔制度,仍沿袭游牧旧俗。虽不似中原等级森严,却也尊卑有序。唯大汗正妻可称“可敦”,王子正妻为“乌兰妃”,其余侧室侍妾皆称“察娅”,意为“帐中花”,地位远逊于王妃。
察罕王尚未大婚,静苑中不过几位察娅与侍奉宫女,多是部族进献或战利所得。苏雅察娅便是其中最为显赫的一位。
她出身功臣世家,祖父曾随察罕王的祖父征战漠北。苏雅察娅缓步上前,把宫琅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灰布袍洗得发白,腰间一根麻绳,面上不施粉黛,实在寻不出半分姿色,可那双眼睛一眨一合,神态却灵动非常。
她不禁冷声质问:“就是你,整日苛待殿下的饮食?你可知察罕王的身子何等金贵?”
宫琅玥垂首:“回察娅,奴婢不敢。近日膳食皆经殿下首肯,以药膳调理。”
“胡言乱语!”苏雅蹙眉,显然听不惯她那口生涩的胡语,“我只看见殿下日渐消瘦!在乌梁海,从未有伤病不许吃肉的规矩!若长岐萨满在此,几碗羊骨汤下肚,殿下早已健步如飞!”
宫琅玥心知这是找茬,悄悄瞥向谢律真。只见那人唇角噙着笑,一副看戏的模样。
她心念电转,面上温顺道:“察娅说的是。萨满大人通天晓地,小的不过照方办事。若察娅有更好的法子,但请殿下定夺,小的无不从命。”
谢律真眉梢一挑——好个滑头,皮球踢回来了。
他低笑一声,望向那铜盅,轻嗅香气:“这羊骨汤确实香浓。苏雅察娅一番心意,本王岂能辜负?”
苏雅眼底掠过得意。
谢律真却忽然转向宫琅玥,语气慵懒:“若本王今日定要饮这汤,医女待要如何?”
宫琅玥垂首,谦卑至极:“殿下想做之事,自有定夺。若殿下不愿用伙房膳食,小的这就拿走,不敢碍眼。”
谢律真凝视着她,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
她应对得滴水不漏,既未忤逆他,又全了苏雅颜面,可唯独没有半分顾及他的身体!
他冷声道:“怎么?你今日做的,竟一样都拿不出手了?”
宫琅玥仍含着笑,轻声细语:“非是拿不出手。只是与察娅这盅情深意重的羊骨汤相比,奴婢的那几碗药膳,实在不值一提。”
“放肆!”谢律真忽地拍案喝道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婢女揣测本王心思了?跪下!”
宫琅玥应声屈膝,“噗通”跪倒。
谢律真胸口起伏,目光扫过那铜盅,冷声斥道:“拿走!本王今日饱了!”
苏雅愕然,见他动怒,不敢多言。临去前,狠狠剜了宫琅玥一眼,咬牙挤出二字:“该罚。”
……
铜盅被撤走,帐中只留一室冷气。
宫琅玥跪在地上,膝头被寒气浸得生疼。她心下暗悔——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律真虽然没喝那碗汤,但显然被她气得不轻。
谢律真此时正半倚在榻上,面色沉郁,指间捻着一卷战报。
火盆里松脂噼啪作响,将他侧脸线条勾勒得愈发锋利。
赫伦在一旁低声禀报军情:
“殿下,大王子札尔自北疆返营,虽粮草尚足,然牧民怨声渐起;三王子在赫勒河畔苦守,援兵迟迟未至;六王子在东线贸然出击,险些中伏,已被大汗召回。”
赫伦顿了顿,声音更低:“另外,西域风传,突厥旧部似有异动,欲趁虚而入。加上大汗近日对诸部态度反复,不少小部首鼠两端。若不及早整饬,恐有内外交困之危。”
宫琅玥跪在地上,越听心越凉。
原来乌梁海这么乱!北疆民怨沸腾,南岭战事胶着,东线更是险些崩盘,还要防备西边突厥偷袭……这简直是四面楚歌!
相比之下,西部大营还算太平。可现在想来——不过是谢律真镇得住而已!
她突然意识到:这乌梁海根本不是久留之地。万一谢律真倒了,她一个被掳来的婢子,连逃都没地方逃。
谢律真听罢,神色未变,迅速下令:
“北疆需安民心,请父汗遣使抚慰。南岭要拖住节奏,命达尔罕带轻骑夜袭敌营粮道。至于东线……”他略一沉吟,“派阔铁领五十精骑,只纵火散谣,挑动台什部与兀革部内斗,足以拖住这一阵。”
“另外,传令西萨彦岭马场,战马提前整备。若父汗突然发兵,方能应对从容。”
一系列指令发出,条理分明,杀伐决断。
赫伦领命退下。谢律真随手将战报掷入火盆,烈焰卷着羊皮翻腾,仿佛要将乌梁海的忧患尽数焚灭。
宫琅玥偷眼看他。
这人虽带伤,处理政事却不见半分颓唐,宛如定海神针。
“原来他肩头的担子这么重……”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便悚然一惊,慌忙掐灭:“宫琅玥,你清醒点。这人凶起来连你半条命都不放在眼里,你心疼他干什么?”
就在此时,几声清晰的“咕噜”声在死寂的帐内响起。
那是谢律真的肚子在抗议。
卓玛险些笑出声,忙对宫琅玥使眼色:殿下饿了!
宫琅玥轻轻摇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现在开口,不是自寻死路?
卓玛撇撇嘴,终究还是鼓起勇气上前:“殿下……午膳还温着,不如先用些?”
谢律真懒懒抬眼,目光越过卓玛,落在仍跪着的宫琅玥身上,语气冰凉:“怎么?还不起来?等着本王请你?”
宫琅玥如蒙大赦,顺势服软,央唧道:“小的知错了。殿下万万不能因为生我的气,饿坏了身子。”
谢律真冷笑:“哦?那你倒是说说,错在哪儿?”
宫琅玥心一横,老老实实道:“错在没坚持医理,让苏雅察娅占了上风。若当时小的硬气些,让她心服口服,也就不会让殿下为难了。”
谢律真眯起眼:“你倒明白。今日若是元音在此,定会据理力争。本王还以为,你那点胆量全用在剐本王胳膊上了!”
宫琅玥垂头,声若蚊蚋:“小的当时……确实是怕了。”
她可怜兮兮地抬头:“奴婢哪知道您和苏雅察娅情分多深?万一您是个愿为美人折腰的,小的把她得罪狠了,回头枕边风一吹,我这脑袋还要不要了?情急之下,只能激您几句,盼着殿下自己回心转意。”
她又闷声道:“方才跪着思过,已经痛定思痛。从今往后,定将殿下安危置于首位,求殿下宽宏大量,饶过这回。”
这番歪理邪说,听得谢律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想发火,又觉胸口一沉,叹了口气道:“罢了。经此一事,苏雅察娅倒也无话可说,不会再寻麻烦。起来吧。”
宫琅玥刚要谢恩,他话锋一转,冷哼道:
“不过,你整天拿兔子宴来戏弄本王,如今全大营都在看本王的笑话。本王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若今日的膳食再是清一色的兔子宴——”
他顿了一下,似在斟酌怎么吓唬这只小鹌鹑。
“本王就把你打回奴仆营,让你天天啃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