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行动如一场精准的奇袭。
帖木儿率两百狼影卫披上缴获的铁勒甲胄,由阿尔郎引路,夜入黑松林。
众人佯作海木哥亲派护卫,奉命“转移人质”。守军验令牌、对乡音口号,皆无差错,营门刚吱呀开出一道缝。
阿尔郎骤然暴起,刀光一闪,前哨应声倒地。两百精锐如风卷残雪,转瞬封住哨所、夺旗控灯,连一声求援的哨都没能吹出。
两日后,大军凯旋。谢律真下令设庆功宴。
篝火冲天,烤全羊的焦香混着马奶酒的醇甜,铺满整个夜。军民齐聚,连温棚婢女、伙夫也被拉来同乐。卓玛拽着宫琅玥挤到前排,火光把两人的脸映得红扑扑的。
宫琅玥看着几日前还奄奄一息的铁勒汉子,此刻正笨拙地为老母拭泪,将烤肉小心喂到孩儿口中。仇恨化为劫后余生的温情。
她忽然意识到,人间的喜忧悲欢如此相通。若能三餐温饱,有谁愿打杀度日,若能有家可回,又有谁愿马背漂泊?
鼓声骤停。
阿尔郎换上乌梁海戎装,领十八勇士至台下齐刷刷单膝跪地。只听“铮”一声,他抽刀划掌,血滴入土——草原最古老的血誓。十八人同时挥刀,气息如潮。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铁勒阿尔郎!唯有察罕王马前卒!殿下剑锋所指,便是我等埋骨之地!”
“誓死效忠!”
怒吼震得篝火猛地一窜。谢律真起身举盏,一饮而尽,玄氅如翼。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像一幅正在铺开的版图。
宫琅玥听着那震耳欲聋的誓言,望着那渗入土地的血迹,心中五味杂陈。
台上那个男人,确实有一种令人折服的魔力。他霸道、狡诈、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却又勤政明察、知人善任、敢于担当……当真是潜龙在渊,其志不可估量。
漠北有他坐镇,或可挡柔然南下,钳梁国不扰萧国边境。可于中原而言,是福还是隐患?她茫然未知,眉宇间悄悄闪过一丝忧愁。
血誓既成,乐声再起。萨满鼓震,马头琴苍凉,呼麦如风过峡谷。骑兵先下场,顿足扬尘,少女们尖叫着抛彩带;狼影卫随后入场,弯刀翻飞,喝彩声几乎掀翻帐顶。
一轮轮过后,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铁勒战俘队。
“新兄弟,来一个!”
“让大家伙儿瞧瞧本事!”
谢律真在高台上懒懒一抬下巴:“去吧。别让本王那几日白‘调教’。”
几十个铁勒汉子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这才恍然——原来那几日逼他们挥胳膊蹬腿,不是折磨,是今晚的“入伙礼”。
“上……不上更丢人。”三秃子硬着头皮嘟囔。
于是,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挪到火堆中央。鼓点一响,本该是雄鹰展翅的苍鹰舞,被他们跳成了群魔乱舞:胳膊像没装好,转圈转成打结,节奏慢半拍,乐师唱到高音了还有人蹲地上起不来。
哪是苍鹰?分明一锅拔了毛的野鸡在热锅上瞎蹦。
“哎哟我的个乖乖……”一个汉子脸上挂不住火,“早知道这舞是这时候跳的,那天我就该好好练练!”
旁边同伴咬牙切齿道:“别提了!真他娘的丢人现眼!打仗打不过,现在斗舞也斗不过!这以后在营里还怎么抬头见人?!”
“别叨叨了!快转圈!……哎哟喂,你踩着我脚了!”
人群哄笑如浪。卓玛笑到直不起腰,趴在宫琅玥肩上:“小关儿,你看那像不像大笨鹅!”
宫琅玥也忍不住掩唇,眉眼弯弯。
可全场只有一个人,脸黑得像锅底。
那就是刚刚风光立誓的阿尔郎。
看着自己手下这帮“群魔乱舞”的丢人玩意儿,又听见四下毫不掩饰的哄笑,阿尔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额角那道结痂的伤也跟着突突直跳。
他绝望地抬起大手捂住脸,低声对左右道:“现在把这帮玩意儿塞回地牢……还来得及吗?”
高台上,谢律真看得肩膀微颤,侧过脸戏谑赫伦:“腿软得像面条,练得不够。”
一曲终了,那群“大笨鹅”在漫天哄笑里歪歪扭扭收了势。前排几个铁勒汉子汗如雨下,羞得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裤裆里。
“站住!”
一声厉喝压过喧嚣。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尔郎大步出列,抱拳行礼,胸口起伏得厉害:“殿下!属下……实在无地自容!”
谢律真挑眉,明知故问:“哦?本王瞧着,甚是热闹欢喜,何来无地自容?”
阿尔郎咬牙指向那群缩头缩脑的部下,恨铁不成钢:“这帮混账荒废时日,手脚生锈,跳个舞都像抽筋!就这样编入队伍,是砸乌梁海的招牌,也是给我脸上抹黑!”
他深吸一口气,掩饰不住将才的野心与傲气:
“殿下!若您信得过属下这点本事,恳请将这批人,连同营中预备兵卒,全数交于属下操练!属下必按昔日‘黑铁浮屠’之法,回炉重铸!百日之内,还您一支虎狼之师;若做不到,属下提头来见!”
“黑铁浮屠”四字一出,在场武将神色皆是一凛。
谢律真唇角微扬,仿佛正等这一句:“好。既如此,你们便是我乌梁海的黑云骑。只是,阿尔郎,军令如山。按‘铁浮屠’的法子操练,可比你们在地牢里绝食,要苦上百倍千倍。”
阿尔郎回头怒瞪部下,“黑云骑听令,察罕王在上,怕苦不是带把儿的爷们,谁再喊苦,老子亲自剁了他!”
铁勒汉子们被吼得一激灵,羞愧与血性一齐上头,猛地挺直腰板,嘶声怒吼:“愿听察罕王调遣!不死不休!”
篝火越烧越旺,几轮马奶酒下肚,军民彻底放飞自我。
不知哪个喝高了的老兵仰头灌干酒,借着酒劲朝高台吼了一嗓子:“苍鹰已飞,狼王何在?恳请殿下起舞,与我等同乐!”
这话像火星溅进油锅,瞬间点燃全场,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请殿下起舞!”
谢律真非但不恼,反倒笑得畅快:“好。今日非比寻常,本王便也活动下筋骨。”
说罢,他大手一扬,利落地解开颈间系带。那件黑貂大氅应声滑落,堆叠在身后,仅余一件紧束的黑色皮甲,将他精悍的身形展露无遗。
宽肩窄腰,肌肉流畅而结实,并非贲张骇人的块头,透着蜜色的光泽,每一寸都蕴藏着蓄势惊人的爆发力。
他的舞并不花哨,步伐带着几分酒后的随性,反而更野。
“快看!”卓玛激动得拽紧宫琅玥,“咱们殿下跳得多好!整个大漠都找不出第二个!”
站在人群里的宫琅玥,不知不觉间看得愣了。
方才乌梁海勇士们,展现的是部族的团结与气势;而眼前的谢律真,却是在毫无保留地释放他自身的灵魂与野性。
她在萧国世家大族中长大,眼中见惯的是峨冠博带、行止有度的谦谦君子。那些人言行恪守礼制,风度堪称典范。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可以如此狂放、如此霸道、如此……热辣滚烫。
不远处,元音医女笑意欣慰,轻声叹道:“殿下还是这般……耀眼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汗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缓缓滑落,掠过微微滚动的喉结,没入起伏的胸膛。火光为他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边,让他化身神圣的王权。
宫琅玥只觉得,那些关于“君子仪态”的条条框框,在这具充满生命力的躯体面前,忽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口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陌生的热意从耳根一路蔓延,烧得她双颊滚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稳住最后一丝心神。
偏在这时,鼓声戛然而止。
谢律真一个利落回旋,身形定格,漆黑的目光扫过人群,恰好捕捉到她眼底那点来不及藏的震惊与慌乱。
宫琅玥连忙别开脸,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不服气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大男人绷紧屁股瞎蹦跶,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只野兽在求偶……有伤风化。”
片刻间,篝火冲天,军民不分老少,手拉手围成一圈,踏着鼓点跳得地动天摇。
谢律真回到高台主位,玄袍一披,方才那股野劲儿便收进了骨头里,只剩一双眼,淡淡看着人潮翻涌。
卓玛不由分说把宫琅玥拽下场,笑得像银铃:“跟我做!抖肩,对,就这样!抖起来!”
她双手叉腰,肩头一颤一颤,胸前也跟着起伏,热烈得像一团火。
宫琅玥被赶鸭子上架,僵着脖子耸了两下,低头一瞥,卓玛那边波涛汹涌,她这边风平浪静,尴尬得嘴角一抽。
她在心里感叹:这草原舞,不同于汉唐风韵的袖掩半面,讲究大开大合,气势坦荡。要跳出力道,得有胸襟,也得有……胸。
她一扭头,正看到那帮被嘲笑成大笨鹅的黑云骑,心中顿时惺惺相惜——
原来,我和他们才是一挂的。
高台上,谢律真将她那副“想躲又躲不开、想学又学不会”的窘样看得清清楚楚,像看见一只猫被按进水盆里学游泳。
他没忍住,低低“咯咯”笑出了声。
赫伦上前斟酒,压声道:“殿下……好久没见您笑得这么开心了。”
“嗯。”谢律真饮尽一杯,目光仍追着那抖得像驱邪的身影。
“因为很久没有人,能让本王这么笑了。”
他话音未落,苏雅察娅已按捺不住,领着静苑一众侍妾婢女涌入内圈,借合舞之势,把宫琅玥与卓玛挤到外围。
她们极尽风情地舞动起来,腰肢款摆,裙摆飞扬,眼波流转,跳得既地道又热烈,恨不得要将狼王淹没在温柔乡里。
部将们酒意上头,起哄声四起:“殿下!察娅们跳得这样动人,您今夜到底属意哪位?也该给大营添个小狼王啦!”
谢律真闻声,目光淡淡扫过场中众人,最后却落回外围。
宫琅玥正揉着肩头,一脸羡慕地欣赏,半点争风的意思都没有。
他心里莫名一烦,抬手一挥:“弟兄们尽兴便好,本王乏了。”
说罢起身离席,干脆利落。
他这一走,苏雅等人舞步顿停,眼中光彩霎时黯淡。
望着殿下毫不留恋的背影,有人忍不住小声哀怨:“到底要生得怎样天仙模样……才能让殿下愿意看咱们几眼?”
场边,宫琅玥也愣了:“殿下怎么忽然就走了?”
卓玛低头理着被挤乱的衣襟,撇嘴道:“还能为什么?让殿下头疼的女人们来了呗。”
“可那不都是他的侍妾吗?”宫琅玥更迷糊,小声惊叹,“难道殿下……还不近女色?”
“嘘!”卓玛一把拽住她袖子,压低声,“哪有男人不近女色的?只是咱们殿下在这事儿上——怪得很。往后你自然就知道。”
她转头招呼人:“热妮扎,你们几个,跟我去伺候!”
宫琅玥望着她匆匆背影,脸上一热,暗啐:谁要知道他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