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5 23:51:30

月上山头,冷光如霜。

原本该载歌载舞的萨彦马场,此刻死寂如坟场。

无数道充血的目光像利箭般射向宫琅玥,亲卫们手按刀柄,喉咙里压抑着无声的咆哮,只待一声令下,便将这行刺主君的女人碎尸万段。

谢律真微垂着眼,余光掠过蠢蠢欲动的亲兵。

“都退下。”

众人不甘咬牙,却不得不退。

谢律真没有看她的脸,而是盯着她那双满是泥污、指缝间还残留着“獠牙”血迹的手。就是这双平日替他熬药的手,方才毫不迟疑地挥出了那一刀。

“看清楚了吗?”

他开口,嗓音平静得骇人:“本王的亲兵都在这儿。你那一刀,先伤了‘獠牙’,又险些废了本王。按乌梁海大律,此乃谋逆,当受千刀万剐。”

宫琅玥仰头望着他。明明只隔几步,却像横亘着天堑。他什么都没做,可那股骨子里的冷酷像冰山压下,让她连呼吸都困难。

“给本王一个解释。否则……你今夜活不成。”

喉咙像被堵住,半晌吐不出字,眼泪无声滑落。

谢律真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终究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说话!”

这一声怒喝震碎了她的防线,宫琅玥终于呜咽出声,绝望破碎:“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慌了神,根本没看清是谁……”她语无伦次地辩解,拼命想厘清混乱,“我以为……是那天掳走我的马贼。我以为……我还在做噩梦……”

两个字落地,一抹荒唐又冰冷的笑意,漫上谢律真沾血的嘴角。

“马贼?”

他重复着,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你心里,本王竟与那些见什么抢什么的马贼,是一路货色?”

那些日子,她在王帐中笑意盈盈,夸他“盖世英雄”,赞他“智勇双全”。原来,都是诓他的。原来在她心底,他和那些烧杀抢掠的强盗,并无分别。

宫琅玥见他眼底微光熄灭,心凉了半截,下意识拼命摇头:“不是的……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把您当成马贼,我只是太害怕了……”

“是吗?”

谢律真冷冷打断她,目光如炬,直刺人心:

“告诉本王,一次,都未曾那样想过吗?”

这句质问,定格了宫琅玥所有的语言。

一次,都没有吗? 在她刚被掳来深陷奴仆营时,在他高高在上决定她生死时,在她思念故土时……她确实曾把他当成野蛮的强盗,当成毁了她一生的恶魔。

沉默,成了最诚实的答案。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冰锥坠地。

谢律真缓缓后退半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重新回到了狼王身上。苦笑牵动破裂的嘴角,传来尖锐刺痛。

“所以无论本王做什么,在你眼里,始终是个只会强取豪夺的蛮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摔得青紫的手掌,语气满是心寒与疲惫:

“你既如此厌我、防我……那这些日子在本王面前的温顺妥帖,又算什么?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讨好我这个‘马贼头子’,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不是的!殿下!”

宫琅玥心如刀绞,重重叩首在地,额头撞出一声闷响。

“奴婢关心您,是因为您待奴婢不薄!那些药膳、照料,都是发自真心!我害怕马贼,是因为我真的怕再被卖到别处,那种恐惧我忘不掉……”

她抬起头,额上一片红肿,满脸泪痕地望着他,眼神凄楚而决绝:

“我伤了殿下,罪该万死。您要杀我,我无话可说!只求您……别把我想成那等虚伪作态的小人!我此刻……悔得肝肠寸断,也是真的。”

谢律真看着她这副凄惨又倔强的模样,胸口骤然传来一阵闷痛。

他想信她。

可那一刀刺出的瞬间,太狠,太绝。那是身体的本能,而本能,从不会撒谎。

“够了。”

谢律真闭眼,掐灭了眼底最后一丝松动。他毅然转身,背影冷硬如铁:

“在‘獠牙’伤好之前,本王不想再看见你。”

“殿下!”巴图满脸不甘,“这等谋逆大罪,怎能轻饶?!”

谢律真没有回头,挥开搀扶,独自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向倒地哀鸣的战马。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像一只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赫伦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宫琅玥,长叹一声,朝亲卫挥手:“带下去。关进后营。”

两名亲卫上前,架起她软得像没骨头的身体,拖向黑暗。

宫琅玥没有挣扎,泪眼死死锁在那个背影上,直到视线模糊,直到被黑暗吞没。

围观的人群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那些原本为了庆功宴准备的牛羊肉,在冷风中散发着尴尬的油脂味;挂在枝头的五色彩旗被夜风扯得猎猎作响,每一声都像在嘲讽这场由狂热骤然跌至冰点的闹剧。

荒唐,又悲凉。

卓玛站在人群最前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条原本准备送出去的蓝色哈达。

她看着那道被拖走的瘦削身影,眼圈通红,脚尖动了动,却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作为贴身侍女,她比谁都清楚主子这些年内心的荒凉,也比谁都期盼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甚至小关儿发辫上那漂亮的五彩发带,都是她私下悄悄塞过去的。

可现在……

卓玛怔怔地望着黑暗,眼里只剩下震惊与失望。她想不通,那个平日里笑意盈盈的小关儿,怎么能忍心下得去手?

她咬着唇,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手一松,那条被攥得皱皱巴巴的哈达悄然滑落。它在夜风中无力地翻卷了两下,很快便被尘土掩埋。

卓玛用力抹了把脸,不再看那后营一眼,转身朝着跪在伤马旁的孤单身影,快步奔了过去。

……

偌大的草场,人群散尽,终于只剩下谢律真与他倒地的爱驹。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坚持亲手为“獠牙”清洗、上药、包扎。他单膝跪在草地上,动作因为肩背的伤势而显得有些僵硬迟缓。

“獠牙”低低地打了个响鼻,粗重的呼吸里夹着隐忍的哀鸣。

它那双清澈而忠诚的大眼睛里满是痛楚和茫然,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平日里喂它喝黑豆汤、悄悄理顺它鬃毛的温柔小人儿,为什么会突然给它一刀。

谢律真抬手,掌心缓缓覆上它汗湿的脖颈,指尖清晰触到皮肉下细微的痉挛。

那一刀扎得极深,若再偏半寸,这位陪他出生入死的伙伴,今日便要折在那把镰刀下。

“你也觉得……很疼,是吗?”

他低声问。无人听见,也无人回答。

在他自以为给了她一份“草原式浪漫”的时候,她眼里看到的,却只有野蛮的流氓行径。

他低低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赫伦。”

一直守在十步开外的赫伦立刻上前:“殿下。”

“传令下去,今晚之事,严禁泄露一字。”谢律真的声音恢复了冷冽,“若有半点风声流入铁勒耳中,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属下遵令。”

谢律真最后看了一眼后营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像一口深井,吞噬了所有的光亮。

他收回目光,再无留恋。

命人将“獠牙”抬起安置妥当后,他翻身上了备用战马,沉声道:“回帐。”

马蹄声碎,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风更大了。

草地上,那把被遗弃的镰刀静静躺在泥土里,刀刃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

天穹高处,一颗孤星挣破云层,投下冰冷清辉,却让这旷野更显空旷悲凉。

……

夜,终于沉了下来。

王帐内只留了一盏豆大的昏灯。

谢律真合衣躺在榻上,眼睛却一直没闭上。

疾驰的马蹄、飞溅的鲜血、镰刀破开皮肉的闷响、还有她那一刻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碾过。

不是认错人之后的惊慌,是从骨子里就往外翻的厌恶和恐惧。

过了很久,他才在黑暗里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既然你怕成这样,嫌成这样……那本王,便如你所愿。”

“从今往后,本王若再多看你一眼……”

他顿了顿,将最后那点翻腾的不甘与酸涩,狠狠咽下:

“便算我谢律真……下贱。”

他翻身背对灯火,硬生生闭上眼,强迫自己将所有纷乱的杂念,尽数摒除在脑海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