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1978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离婚申请书拍在革委会桌上。
上辈子我当了四十年模范丈夫,她嫌我满手油污配不上她这个宣传干事。
这辈子我只想离她远远的。
却在交完申请回宿舍的路上,听见她在锅炉房后面对那个返城知青说:
“跟陈向东结婚?那是组织安排的政治任务。”
我转身把申请书折成纸飞机,哈口气扔进秋风里。
行,林红兵同志。
等工农兵学员名额下来——
我第一个报名去南京化工学院。
这婚,我半天都不想多等。
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84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然后是心脏监护仪单调、催命的“嘀——嘀——”声。
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我看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一根锈迹斑斑的输液架,还有吊瓶里所剩无几的、浑浊的液体。
身上插着管子,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深处钝钝地疼,像破风箱在拉。
我想起来了。
这是1999年的深秋。我,陈向东,五十三岁,肺癌晚期,正躺在县医院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静静等着油尽灯枯。
病房门被推开,脚步声很轻,但我还是听出来了。
是她。林红兵。
我的妻子,或者说,法律意义上与我绑在一起三十年的女人。
她走到床边,站定。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整洁和……疏离。岁月对她似乎格外宽容,只在她眼角添了几道细纹,却把那种冷,锤炼得更加坚硬。
她手里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递过来,动作标准得像完成某个既定程序。
我摇摇头,连张嘴的力气都吝于给予。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给我苹果,这只是她维持了三十年的、名为“尽责”的习惯动作。
果然,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腰背挺直,如同在开会。
沉默在消毒水的味道里发酵。这沉默,我太熟悉了,贯穿了我们婚姻的始终。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红兵……我这辈子,到底……算什么?”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看着我。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终于可以解脱的坦然。
“陈向东,”她叫我的全名,像在宣读一份公文,“事到如今,有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了。”
我看着她,心脏在衰竭的躯体里,微弱地搏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当年嫁给你,”她语速平稳,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碴子,“是我父亲的意思。他说,你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你又是厂里的生产标兵,政治上可靠。我那时……心里有人,但你父亲对我家有恩,我没办法。”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
“这三十年,我尽力履行了一个妻子的义务。我遵守了承诺。但感情……我给不了你。从来没有。”
“我心里那个人,是谭青书。我们插队时在一起的。后来他回了城,我父亲不同意,用恩情逼我嫁给了你。”
她说着,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你说你这辈子算什么?陈向东,你是我人生计划里的一个意外,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现在,任务终于要结束了。”
任务。
她用了“任务”这个词。
我这一生,掏心掏肺,卑微到尘埃里的三十年,在她眼里,只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心脏监护仪的嘀嗒声,忽然变得无比遥远。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凉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从边缘吞噬过来。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林红兵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没有丝毫褶皱的衣襟,转身,走向门口。她没有回头。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也好。
我想。
这样……也好。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铁器撞击的震颤,将我猛地从冰冷的死亡回忆中拽回!
我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仿佛还残留着晚期癌痛的幻肢感。但吸入的,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是浓烈、粗砺的——机油、铁锈、还有冷却液特有的甜腥气!
我低下头。
手里握着的,不是输液的针管,而是一把沉重的活动扳手。脚下,是一个刚卸下来的、沾满油污的车床齿轮。头顶,是厂房屋顶裸露的、蒙着一层灰的横梁。耳边,是车间里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机床轰鸣!
阳光透过高高的气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我……在哪里?
我茫然四顾。
斑驳的墙壁上,挂着红色的标语:“大干快上,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墙角堆着泛黄的旧报纸,日期赫然是——1978年11月3日。
1978年?
我……重生了?
回到了四十五年前?回到了我二十二岁,还是红旗机械厂四级车工的时候?回到了……我和林红兵结婚的第三年?!
心脏在年轻的胸膛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松开扳手,金属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又一声闷响。
我抬起双手。
这双手,年轻,有力,布满老茧和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但骨骼匀称,皮肤紧实,没有晚年那种病态的浮肿和布满针眼的青紫。
是真的。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噩梦里开始的地方,却又比噩梦更早——早在我还没被那场名为“婚姻”的慢性凌迟彻底耗干之前!
上辈子临死前的那一幕,林红兵冰冷的话语,她提到“谭青书”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我从未享有过的温柔,还有“任务”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三十年。我像个可笑的乞丐,捧着我全部的热忱和真心,跪在她面前,祈求一点微末的温暖。而她,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厌倦地看着,看着我的热情一点点冷透,看着我的心一寸寸死掉,最后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任务。
只是为了偿还她父亲的恩情,只是为了她口中“政治上可靠”的考量。
那我算什么?我这三十年,又算什么?!
一股混合着滔天恨意、无尽悲凉和彻底醒悟的洪流,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残留的眷恋。
去他妈的恩情!
去他妈的任务!
去他妈的林红兵!
这一世,老子不奉陪了!
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上辈子积压在肺腑里的所有憋屈、所有不甘、所有愚蠢的爱恋,全都呕出来!
工友的吆喝声,机床的嘶鸣,行车的铃声……所有嘈杂的声音重新涌入耳朵,无比真切,无比鲜活。
活着。
我还活着。
在一切还未彻底烂透的1978年,活着。
我直起身,抹掉嘴角并不存在的秽物,眼神一点点冷硬下来,锐利得像刚磨好的车刀。
环顾这熟悉又陌生的车间,看着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感受着掌心扳手残留的冰凉触感。
好。
很好。
林红兵,你的“任务”结束了。
我陈向东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这一世,我的命,只由我自己说了算!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扳手,紧紧攥住。金属的冰冷透过皮肤,直抵心脏,却奇异地压下了那翻腾的血气。
转身,我大步朝着车间外走去。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很快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目标明确——厂革委会办公室。
我要去交一份报告。
一份彻底斩断过去、开启新生的报告。
一份,强制离婚申请书。
我从厂办那栋三层灰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风刮得有点邪乎,卷着厂区地上的铁屑和煤灰,直往人脖领子里钻。我摸出根“大前门”叼在嘴上,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烟味儿冲进肺里,辣得我眯起了眼。
刚才在革委会办公室,老王主任推了推他那副瘸腿眼镜,盯着我看了半天:“向东啊,真考虑清楚了?红兵同志可是咱们厂优秀干部,你也是技术骨干,这……影响不好吧?”
我把烟盒揣回兜里,手有点抖——不是怕,是气得。
“王主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得像车床上的卡尺,“我跟林红兵同志,思想追求和生活习惯都存在重大差异,无法继续共同进步。这是申请书,我自愿的,不给她添麻烦,也不给组织添麻烦。”
老王又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悠长,像车间里那台老掉牙的鼓风机。他拉开抽屉,把那份我熬夜写了三遍的《离婚申请报告》放了进去。
“有十五天冷静期。”他最后说,“你们再……好好交流一下?”
交流?
我在心里冷笑。上辈子交流了四十年,交流出个什么结果?
我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自己躺在医院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林红兵站在床尾,穿着她那身永远笔挺的灰色列宁装,眉头微微蹙着,不是心疼,是那种“你怎么搞得这么麻烦”的不耐烦。病房外隐约传来别人的议论:“……也怪不容易,守了这么多年……”“听说她当年心里有人,是姓谭的那个知青……”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眼,就回到了1978年秋天的这个傍晚,回到了我二十二岁,刚把离婚申请交上去的这一刻。
风吹得我手里的火柴盒哗哗响。我低头看看自己这双手——粗,糙,指甲缝里黑黢黢的,那是长年累月洗不掉的机油和铁锈。上辈子,就因为这双手,林红兵从不让我碰她的东西。我递个茶杯,她要拿开水烫三遍;我摸过的门把手,她得垫着手绢才拧。
她说:“陈向东同志,要注意个人卫生,这也是思想觉悟的体现。”
去他娘的思想觉悟!
我把烟屁股狠狠摁在墙上,留下个焦黑的印子。这辈子,老子不伺候了。你林红兵爱干净,爱进步,爱跟谁搞“革命友谊”都行,别他妈再跟我扯上关系。
我得回宿舍,把东西收拾收拾。那间用旧仓库隔出来的小破屋,我一天都不想多待。
绕过锅炉房,后面是条近路。锅炉正烧着,轰隆隆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就在这噪音里,我听见了人声。
“……红兵,你真打算就这么跟他过下去?”
是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我脚步顿住了,鬼使神差地往锅炉后面那堆废弃的耐火砖后挪了挪。
“谭大哥,你别说了。”
是林红兵。她那声音,我太熟了,清清冷冷,像冬天水管子里的冰碴子。可这会儿,里头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有点颤,又有点……委屈?
“我跟陈向东结婚,是组织上的安排,是政治任务。”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耳膜上,“我爸的问题……那时候需要个成分好的……他家三代贫农,本人又是生产标兵……”
风吹过来,把她的后半句话送进我耳朵里,清清楚楚:
“我对他,从来没有那种感情。等将来政策松动了,情况好了,我……我会处理好的。”
那个被叫做“谭大哥”的男人叹了口气:“苦了你了……”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耳朵里嗡嗡响,跟锅炉的轰鸣混在一起,震得我脑仁疼。
我靠在冰凉的砖墙上,摸出烟盒,发现最后一根刚才已经抽完了。我把空烟盒揉成一团,用力扔出去。纸团砸在锅炉粗大的铁管上,又弹回来,滚到我脚边。
我低头看着它,又看看自己这双满是油污和老茧的手。
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上辈子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当牛做马四十年,原来在人家眼里,就是个“政治任务”,是个“成分好的挡箭牌”,是个等着被“处理掉”的麻烦?
行。
林红兵,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