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好啊”轻飘飘地从凌蜜嘴里逸出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颤音,刚出口就消散在弥漫着夕阳余晖和尘埃的走廊空气里。说完,她自己先怔住了,脸颊以惊人的速度烧起来,一路烫到耳根。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安珈清此刻的表情,只能死死盯着他制服衬衫第二颗扣子旁那道笔挺的缝线,指尖把背包带子绞得几乎要变形。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走廊尽头那扇窗外的天空,正从金红向靛蓝过渡,楼道里的光线也随之暗沉了几分,更显得他们所在的这一隅,被某种粘稠而微妙的寂静笼罩。
“走吧。”
安珈清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打破了那令人心慌的寂静。语气平淡依旧,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率先转身,朝楼梯口走去,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仿佛刚才那句近乎邀请的话,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下班了”。
凌蜜愣了一秒,才如梦初醒般,赶紧迈步跟上。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却略显凌乱的声响,泄露了她心底的兵荒马乱。她落后他半步,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宽阔挺直的背上,浅蓝色的制服衬衫被夕阳最后的余晖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他就这样……带她去吃饭?去他常去的店?喝豆汁儿?
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个问题盘旋着,却一个也抓不住。她只是本能地跟着他下楼,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一楼大厅,走出派出所那扇蓝白色调的玻璃门。
傍晚的空气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却也混入了些许晚风的微凉。街灯尚未完全亮起,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挣扎着,给街道两侧的老槐树和灰墙涂上一层暖昧的橘调。车流不息,人声嘈杂,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安珈清没有去开车,而是径直走向派出所旁边的一条胡同。胡同不宽,两侧是有些年头的老式居民楼,墙皮斑驳,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晾衣杆从窗户伸出来,挂着各色衣物。空气中飘荡着炒菜和炸酱面的复杂香味。
凌蜜跟在他身后,走进这片与她平日活动的CBD截然不同的区域。高跟鞋在略显坑洼的砖石路面上走得有些磕绊,她不得不分出几分注意力看路。安珈清的步伐倒是适应这种路面,不快不慢,始终领先她半步,像是为她隔开前方偶尔迎面而来的行人或自行车。
他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走着。藏蓝色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和胡同昏暗的光线里,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剪影。
转过两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相对开阔些。路口把角处,有一家店面不大的小吃店,白底红字的招牌有些褪色,简单写着“老北京小吃”几个字。门口支着几张简陋的折叠桌和塑料凳,已经坐了几桌客人,大多是附近居民模样,穿着随意,喝着啤酒,就着毛豆花生,大声聊着天。
安珈清在店门口停下脚步,侧过身,看向凌蜜。
凌蜜也停下,抬眼打量这家店。店面很小,玻璃窗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油烟,里面亮着暖黄的灯光,人影晃动。和她想象中“他常去的店”……不太一样。没有格调,没有安静,只有扑面而来的、喧闹而真实的市井气。
“就这儿。”安珈清说,语气没什么波澜,率先撩开印着“冰镇北冰洋”字样的透明塑料门帘,走了进去。
凌蜜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拥挤,只有五六张不大的方桌,几乎都坐满了。空气里混合着豆汁儿特有的微酸发酵气、炸焦圈儿的油香、卤煮火烧浓烈的香料味,还有男人们身上的汗味和烟草味。声音嘈杂,电视里放着声音很大的足球赛。
安珈清似乎对这里很熟,径直走向最里面角落一张刚刚空出来的小桌。桌子油腻腻的,他抽出两张餐巾纸,自然地擦了擦对面那张塑料凳的凳面,然后才自己拉开另一张凳子坐下。
凌蜜看着他那熟练的动作,和他擦干净后示意她坐下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环境而产生的微妙不适,忽然就被一种更奇异的暖流冲散了。她在他对面坐下,把背包放在腿边。
一个系着围裙、嗓门洪亮的大婶很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油腻的点菜单和圆珠笔。“小安来啦?老样子?”大婶目光在凌蜜脸上好奇地转了一圈,笑容更热情了些,“哟,带朋友来了?这位姑娘吃点啥?”
“嗯。”安珈清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前一句,然后看向凌蜜,“豆汁儿喝得惯吗?”
凌蜜其实是喝过豆汁儿的,几年前刚来北京时出于好奇尝过,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酸馊味让她印象深刻,谈不上喜欢。但此刻,在他平静的注视下,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可以试试。”
“两碗豆汁儿,两份焦圈,一份咸菜丝。”安珈清对老板娘说,又看了凌蜜一眼,“再要个门钉肉饼,一个糖耳朵。先这些。”
“好嘞!”老板娘麻利地记下,扯着嗓子朝后厨喊了一声,又给两人面前各放了一个豁了口的粗瓷杯,拎来一个巨大的铝壶,倒了满满两杯温热的、颜色可疑的大麦茶。
茶水浑浊,凌蜜端起来抿了一口,有股淡淡的焦香,不算难喝。她捧着杯子,指尖感受着粗瓷温热的质感,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安珈清正低头用热水烫着一次性筷子,动作熟稔。脱下了警帽,头发理得很短,鬓角干净利落。暖黄的灯光从头顶打下,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削弱了几分白日里的冷硬。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小片扇形,神情专注地对付着那两双简陋的筷子,仿佛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嘈杂的环境,油腻的桌面,粗陋的餐具,和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即便穿着便服也掩不住的清正气质,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对比。可他坐在这里,却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本就该属于这片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底色。
凌蜜看得有些出神。
“看什么?”安珈清忽然抬起眼,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凌蜜被抓个正着,脸一热,慌忙移开目光,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茶,差点呛到。“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挺热闹的。”
安珈清把烫好的筷子递给她一双,自己也拿了一双,在指尖转了一下。“嗯。开了十几年了,味道正。”
简单的对话后,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像走廊里那样紧绷,反而有种被周围嘈杂包裹着的、奇异的安宁。凌蜜不再刻意找话,只是捧着茶杯,偷偷用余光打量他,打量这间小店,耳朵里灌进旁边一桌大爷高谈阔论的京腔,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混杂的、真实而生动的气味。
很快,东西上来了。两个粗瓷大碗,盛着灰绿色的、冒着细微气泡的豆汁儿,旁边小碟里放着金黄油亮的焦圈和切得细细的咸菜丝。门钉肉饼煎得两面焦黄,鼓鼓囊囊,散发着肉香。糖耳朵炸得酥脆,裹着亮晶晶的糖浆。
安珈清把一碗豆汁儿和一份焦圈咸菜推到她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很自然地喝了一大口,脸上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仿佛喝的只是白开水。
凌蜜学着他的样子,用筷子夹起一个焦圈,咬了一小口,又酥又脆。然后,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起豆汁儿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那股熟悉的、强烈的酸馊味立刻冲进口腔,带着一点发酵的微辣和豆腥气。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强忍着没有立刻吐出来,囫囵咽了下去,感觉从喉咙到胃里都激起一阵奇异的翻腾。
安珈清一直看着她,将她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面前那碟咸菜丝往她那边推了推。“配这个。”
凌蜜赶紧夹了一大筷子咸菜丝塞进嘴里,咸鲜脆爽的味道立刻冲淡了豆汁儿的怪味。她又咬了一口焦圈,咔嚓咔嚓地嚼着。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味道竟然变得……可以接受了。甚至,那豆汁儿独特的味道在咸菜和焦圈的衬托下,隐隐透出一股别样的、醇厚的回味。
她慢慢又喝了一小口,这一次,眉宇间的褶皱舒展了些。
“怎么样?”安珈清问,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像……没那么难喝了。”凌蜜老实回答,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配着吃,还行。”
安珈清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眼底似乎有极淡的笑意掠过,快得像错觉。他拿起一个门钉肉饼,用筷子夹开,热气裹着浓郁的肉香冒出来。“尝尝这个。”
凌蜜夹了半个,咬下去,外皮焦香酥脆,内里肉馅饱满多汁,咸淡适中,非常好吃。她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好吃!”
“他们家肉饼不错。”安珈清自己也吃了半个,动作不疾不徐。
两人就这样,在喧闹油腻的小店里,沉默地吃着这顿简单甚至粗陋的晚饭。偶尔安珈清会把她够不到的咸菜碟子推过去,或者在她被豆汁儿呛到微微咳嗽时,不动声色地把大麦茶往她手边挪一挪。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无需言明的照顾。
凌蜜慢慢地吃着,最初的那点紧张和拘束,在食物氤氲的热气和周围市井的喧嚣中,渐渐消散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这豆汁儿配焦圈,越喝越有种特别的滋味。就像……就像对面这个人,初看冷硬疏离,接触下来,却会发现内里截然不同的温度。
“你……常来这儿?”凌蜜终于主动开口,打破了进食的沉默。她舀了一勺豆汁儿,配着咸菜,这次喝得很顺畅。
“嗯。”安珈清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值班晚了,或者不想吃食堂的时候。”
他的回答很简单,却让凌蜜想象出许多画面:深夜结束工作,独自走进这间亮着灯的小店,喝一碗热腾腾的豆汁儿,驱散疲惫和寒意。那画面有些孤单,却也有种坚实的、落地生根的踏实感。
“比我们公司楼下那些快餐好吃多了。”凌蜜由衷地说,又咬了一口糖耳朵,甜蜜酥脆的口感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
安珈清看着她毫不做作地大快朵颐,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贪食的松鼠,眼底那点极淡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些许。“销售不是经常应酬?”
“应酬吃的都是场面,哪有这个实在。”凌蜜撇撇嘴,大概是环境和食物让她放松下来,语气里带了点平时少有的、真实的抱怨,“还得陪笑,陪喝,累死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怎么跟他说起这个了?这抱怨显得多不专业。
安珈清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拿起茶壶,给她空了一半的茶杯续上水。“不喜欢可以不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拒绝一场不喜欢的应酬,就像拒绝一杯不喜欢的饮料一样简单。
凌蜜苦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业绩压力大着呢。”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他,眼睛里带着点好奇,“你们警察……也会有这种……嗯,人情往来,或者不得不应付的场合吗?”
“有。”安珈清回答得很干脆,“但不一样。我们有纪律。”
他说“有纪律”三个字时,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逾越的意味。凌蜜能想象,那身制服和肩上的警徽,赋予他的不仅是责任,大概也是一种清晰的边界和底线。
“那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会觉得累吗?像今天那样,处理那些纠纷,还有……”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右手已经愈合、只留下浅浅痕迹的指关节上。
安珈清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沉默了几秒。“习惯了。”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小店玻璃窗外已经彻底黑透、只有零星灯火和车灯流过的胡同,“这就是工作。”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和窗外夜色的映衬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却又透出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那不是消极的麻木,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并且准备好一直面对下去的坚定。
凌蜜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好奇,还有一丝……细微的心疼。他好像总是这样,把所有的情绪和疲惫都收敛在那身笔挺的制服和平静的面容之下,只留下可靠和坚硬的表象。
“那你……下班之后,除了来这儿喝豆汁儿,还喜欢做什么?”她问,试图窥探那坚硬表象之下,一点点属于“安珈清”这个人本身的、私人的痕迹。
安珈清转回视线,看向她。女孩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不带任何销售技巧的好奇。这个问题,似乎有些超出他们之间目前应有的界限。
他看了她几秒,就在凌蜜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用一个“没什么”敷衍过去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
“跑步。偶尔看看电影。”
很简单的答案。跑步,看电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爱好。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就让凌蜜觉得真实。褪去警察的身份,他也是一个需要运动释放压力、需要电影短暂逃离现实的普通人。
“跑步啊……”凌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有时候下班晚了,也会在小区里跑两圈,出出汗舒服点。不过肯定没你跑得多。” 她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思考了一下。“没什么特定类型。看得进去就行。”
典型的直男回答。凌蜜却笑了。“那下次如果有好片子,我……可以推荐给你?”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这会不会太越界了?
安珈清看着她脸上那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期待和试探,目光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停留了一瞬。店里的灯光昏黄,将她脸颊细腻的绒毛都照得清晰,因为喝了热豆汁儿和一点茶,她白皙的皮肤透出健康的红晕,眼睛湿漉漉的,比平日里刻意保持的精致模样,多了几分生动和柔软。
“嗯。” 他应了一声,很轻,却清晰地落在了嘈杂的背景音之上。
凌蜜的心,随着那一声“嗯”,轻轻地、重重地跳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一点点漾开。
老板娘又过来添了一次茶,顺便收走了空碗碟。桌上的食物被扫荡得七七八八,凌蜜吃得有些撑,满足地靠在硬邦邦的塑料椅背上。
安珈清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抬眼看向她:“饱了?”
“嗯,饱了。”凌蜜点头,摸了摸有点圆滚滚的肚子,“很好吃,谢谢安警官……请客。”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点迟疑。这顿饭,怎么看都像是他付的钱。
安珈清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走到柜台那边,跟正忙着算账的老板娘低声说了两句,扫码付了钱。老板娘笑呵呵地说了句什么,还朝凌蜜这边看了一眼。
凌蜜也赶紧站起来,背上包。等他付完钱走回来,两人一起走出小店。
夜风比来时凉了许多,吹散了身上的食物热气。胡同里比刚才更安静了,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远处主街上的车流声隐隐传来。路灯的光晕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坑洼的地面上交错重叠。
安珈清走在她身侧,步子比来时似乎放慢了些。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却又不会显得过于亲密。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有之前的紧绷或尴尬,反而有种饭后慵懒的、舒适的宁静。凌蜜甚至能听到自己胃里满足的轻微咕噜声,和他沉稳的脚步声。
走到派出所门口那条相对宽阔些的路上时,安珈清停下了脚步。
“你车停哪儿?”他问。
“我没开车,坐地铁来的。”凌蜜说。今天来跟进调试,想着可能忙到很晚,就没开车。
安珈清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路口。“这个时间,地铁还方便。前面路口右转,走三百米就是站口。”
“我知道,来的时候走过。”凌蜜说。她顿了顿,抬眼看他。路灯的光从他侧上方打下来,让他一半脸庞落在阴影里,一半被暖黄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眼神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平静地望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或者告别。
“那……我走了?”凌蜜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心里有点不舍,这顿饭吃得太快,这夜晚结束得太突然。
“嗯。”安珈清应了一声,没动。
凌蜜也站着没动。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有点痒。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几秒钟的时间,在沉默的对视里被拉长。
然后,安珈清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风更沉静,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错辨的认真:
“凌蜜。”
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不是“凌小姐”。
凌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屏住呼吸。
“下次,”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直接,“别再说什么‘五星好评’。”
他顿了顿,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继续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直接说,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