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更新时间:2025-12-26 16:04:53

返回王府别院的马车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惊蛰将那一小袋霉米和周旺画押的证词小心翼翼藏在座位下的暗格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敢打扰身旁的主子。

苏婉端坐着,帷帽早已取下,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目光直视前方,瞳孔却并未聚焦,仿佛穿透了车壁,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血色的未来。指尖在袖中死死掐着那枚贴身藏好的、带着裴钰私印的残页,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提醒着她手中掌握的、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力量。

萧玦将选择权给了她。

何时下钩?如何下钩?

是直接抛出去,将赵思明乃至裴钰炸得粉身碎骨?还是徐徐图之,引出更大的鱼?

仇恨在她的血管里尖啸着奔涌,叫嚣着立刻报复,立刻让那些仇人付出代价!她几乎能想象到赵思明被拿下时惊恐扭曲的嘴脸,想象到裴钰得知东窗事发时的仓皇失措……

但……萧玦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锁,箍住了她即将失控的冲动。

“线需握在自己手中,莫要被鱼拖下了水。”

“那背后是一张网……”

直接抛出证据,固然痛快,但然后呢?赵思明不过是个马前卒,裴钰也未必没有金蝉脱壳的后手。打草惊蛇之后,那本真正的核心账册,很可能被彻底销毁或转移,再难寻觅。她反而可能暴露自己,成为网上另一只被轻易拍死的苍蝇。

不。

不能急。

她需要忍耐,需要让这鱼饵发挥最大的价值。

马车驶入别院,稳稳停住。

苏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腾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镇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扶着惊蛰的手下车,仪态依旧完美,对迎上来的两位嬷嬷淡淡道:“祈福已毕,劳嬷嬷挂心。”便径直回了漱玉轩,仿佛真的只是去进香归来。

之后两日,风平浪静。

苏婉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静,甚至主动抄起了佛经,一副潜心静养、不问世事的模样。那袋致命的霉米和证词,被她藏在了妆匣最底层的暗格深处,如同蛰伏的毒蛇,等待着出击的指令。

她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

第三日,时机来了。

惊蛰暗中回报,二皇子奉旨代天子前往京郊皇陵祭扫,需离京两日。而吏部侍郎高嵩,则因其母寿辰,告假回了城外的别庄。

京中,暂时少了两个最能搅动风云、也是最能庇护赵思明和裴钰的人。

就是现在!

苏婉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

她铺开信纸,磨墨,提笔。写的却不是奏章,而是一封匿名信。字迹是她刻意模仿的、市井常见的粗劣笔迹。

信的内容极简单,只寥寥数语——匿名揭发光禄寺署丞赵思明,利用职务之便,以次充好,采买大量霉变陈米充作新粮,中饱私囊,罪证确凿,藏于其南城相好李宅之中。末尾,附上了榆树巷那处外宅的具体地址。

她将信用最普通的油纸封好,唤来惊蛰。

“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家门口。”苏婉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要确保是被李府门房捡到,而非任何人看见是你放置的。”

左都御史李大人,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刚正不阿,且与高嵩一派素来不和。更重要的是,他并非靖王或二皇子任何一派的明确党羽,由他收到这匿名信,最为合适,也最能确保事情会按照律例程序走下去。

“是!”惊蛰毫不犹豫,接过信,如同最灵巧的夜莺,悄无声息地没入黄昏的阴影之中。

信送出去了。

鱼饵已悄然沉入水中。

苏婉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的轮廓,天空被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冰冷的节律。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潮水涌动,等待鱼儿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这一夜,苏婉睡得异常安稳。没有噩梦,没有惊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翌日,清晨。

漱玉轩依旧如同往日般平静,只有鸟雀在窗外叽喳。

然而,这种平静只持续到巳时初。

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伴随着厉声的呵斥和妇人惊恐的尖叫,轰然打破了这条街区的宁静!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南城榆树巷!

“来了。”苏婉正在窗前习字,笔尖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她放下笔,唇角极缓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惊蛰快步从外面进来,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眼中仍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郡主,都察院的人去了!带着京兆尹的衙役,把榆树巷那处院子围了!从里面……从里面真的搜出了好几袋霉变的米!赵思明当时正在里面,被当场拿住了!”

苏婉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问道:“他什么反应?”

“听说当时就吓瘫了,路都走不了,是被衙役拖着出来的!嘴里一直嚷嚷着……是冤枉的,是有人害他!”惊蛰语速很快。

“冤枉?”苏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毫无温度,“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他还能如何喊冤?”

正如她所料,赵思明这种色厉内荏的小人,一旦事發,根本不堪一击。

“现在人呢?”

“已经押往都察院大牢了!消息传得飞快,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了!”惊蛰低声道,“王爷那边……似乎也收到消息了。”

苏婉眸光微闪。萧玦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对她这“自作主张”的下钩方式,是满意,还是不满?

她不再多想。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更衣。”她站起身,“我们去前厅。”

“郡主?”惊蛰一怔。此时去前厅,岂不是……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本郡主身为王府一员,岂能毫不知情?”苏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自然要去关心一下。”

她换了一身略显素净但依旧不失身份的常服,并未过多装饰,只簪了那支碧玉菱花长簪,便带着惊蛰,缓步走向王府前院接待来客的正厅。

果然,前厅气氛不同往日。管事和几个得力的下人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刚刚传来的惊天消息,个个面色惊疑不定。见到苏婉过来,连忙噤声行礼。

“外面因何事喧哗?”苏婉在主位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轻轻拨弄着茶沫,语气随意地问道。

管事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郡主,是……是都察院的人,在南城拿住了一个贪墨的官员,闹出了些动静,惊扰郡主了。”

“哦?贪墨?”苏婉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好奇,“是何人如此大胆?”

“是……是光禄寺的一位姓赵的署丞……”管事的声音更低了些,“听说是在采买粮米上做了手脚,被匿名举发,人赃并获……”

苏婉轻轻“哦”了一声,垂下眼帘,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不再多问,仿佛只是听了一桩与己无关的闲事。

正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她用杯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传:“王爷回府!”

话音未落,一身朝服、面带寒霜的萧玦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显然是从外面直接回来的,周身还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

厅内众人顿时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萧玦的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端坐在主位上、正慢条斯理喝着茶的苏婉。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四周空气瞬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所有人都以为王爷要因外面的动荡而发怒,或许会迁怒于恰好在此的郡主。

苏婉放下茶盏,抬起眼,迎上他深邃莫测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打扰后的茫然与无辜:“王爷回来了?”

萧玦死死盯着她,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极紧。他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审视,有怒意,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激赏?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对峙。

良久,萧玦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缓缓道:

“鱼饵,下得不错。”

“接下来,看好你的鱼竿。”

“风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