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宋婉仪靠在墙边,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却竖得老高,留意着通道那边的动静,也留意着轮椅上的宇文曜。
他一直没有说话,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偶尔因为腿部不适而几不可察变换的坐姿,泄露出一丝他正在忍受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通道里终于再次传来脚步声。
宋婉仪立刻睁开眼,是秦风回来了。
他脸色不太好看,对着宇文曜摇了摇头:“王爷,他们搜得很仔细,上面那个密室……被发现了。”
宇文曜眼神一凛:“可有留下痕迹?”
“属下离开时已尽量清理,但他们人多眼杂,难保不会看出有人近期活动过的迹象。李管家很谨慎,已经派人守在义庄附近。”秦风语气沉重。
宋婉仪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备用安全屋暴露了一个,还被盯上了,这可不是好消息。
“看来,这里也不能久留了。”宇文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的节奏,显示他正在快速思考。
“王爷,是否启动‘丙’号方案?”秦风请示道。
宇文曜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他目光扫过这间石室,最后落在宋婉仪身上,眸色深沉:“我们可能需要换个更‘安全’的地方。”
宋婉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举手:“王爷,我保证不乱跑,不乱看,不乱说!”
宇文曜没理会她的表忠心,对秦风吩咐道:“你先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发。”
“是。”秦风领命,再次匆匆离去。
石室里又剩下他们三人。气氛比刚才更加凝重。
宋婉仪知道,连续的转移意味着风险升级。她这个“贴身医女”的试用期,恐怕要在一片惊险奔波中度过了。
她看着宇文曜紧蹙的眉头和略显疲惫的神色,想起他昨晚的剧痛和刚才可能的腿疼发作,医者的本能让她忍不住开口:
“王爷,在出发前,我再帮您按摩一下腿部吧?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又经历了刚才的紧张,不利于血液循环……呃,就是不利于气血运行,可能会加重不适。”
宇文曜抬眸看她,眼神有些复杂。他似乎想拒绝,但腿上传来的阵阵酸胀和隐痛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宋婉仪立刻起身走过去,蹲在他轮椅前,掀开薄毯,熟稔地开始按摩。她的手法依旧专业而耐心,从脚踝到小腿,再到大腿,重点照顾那几个容易引发疼痛的节点。
宇文曜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双温热的手在自己冰冷的腿上揉按,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舒缓。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这力道恰到好处的按压而放松了些许。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医术,确实有独到之处。
“王爷,”宋婉仪一边按摩,一边低声说,“等到了新地方,药材和银针齐备,我们就可以开始正式治疗了。初期可能会有些痛苦,您要有心理准备。”
“嗯。”宇文曜淡淡应了一声。
“还有,”宋婉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您……其实不必事事都一个人硬扛。疼痛的时候,说出来,或者……表现出来,不丢人。我是您的医女,了解您的真实感受,才能更好地调整治疗方案。”
宇文曜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地射向她。
宋婉仪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手上动作却没停,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医者父母心,在我眼里,您首先是需要帮助的病人。”
她的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怜悯,没有窥探,只有纯粹的医者关怀。
宇文曜与她对视良久,那锐利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松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秦风准时返回,一切准备就绪。
这次转移更加小心。他们通过另一条更加隐蔽的通道,七拐八绕,宋婉仪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觉得似乎是在往更深的地下走,又似乎是在水平移动。
终于,前方再次出现光亮。
走出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庭院?
虽然是在地下,但空间极其开阔,头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有类似天光的效果,虽然比不上真正的阳光,但也足够明亮。庭院里有假山,有流水,甚至还有一些喜阴的植物郁郁葱葱。几间石室错落有致地分布其间,通风良好,丝毫没有之前密室的憋闷感。
“王爷,这里是……”宋婉仪惊讶地环顾四周,这手笔也太大了!
“一处废弃的前朝地下行宫。”宇文曜淡淡解释了一句,显然不欲多说。
秦风推着宇文曜,引着宋婉仪走向其中一间看起来是卧房的石室。里面陈设典雅,床榻、桌椅、书架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梳妆台和屏风,比之前的条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宋姑娘,您暂时住这间,王爷的房间在隔壁。”秦风安排道。
宋婉仪点点头,对这新环境十分满意。总算有个像样的地方了!
安顿下来后,秦风将宋婉仪需要的银针和第一批药材送了过来。
看到那套打造精良、细如牛毛的银针,以及那些品质上乘的药材,宋婉仪眼睛都亮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这些,她对治疗宇文曜的腿更有信心了!
她立刻投入工作,先仔细检查了药材,然后开始配比,准备制作外敷的药膏和泡脚的药包。
宇文曜则在秦风的帮助下,换上了一身更舒适的常服,被安置在卧房窗边(虽然是假窗)的软榻上。他看着宋婉仪在那边忙忙碌碌,神情专注,动作麻利,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其中。
“王爷,”宋婉仪配好药,拿着银针走过来,“我们现在开始第一次正式针灸治疗,可以吗?”
“可。”宇文曜没有异议。
宋婉仪净了手,点燃一小盏酒精灯(秦风找来的类似替代品)给银针消毒。她神情肃穆,眼神专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信服的专业气场。
她撩开宇文曜腿上的薄毯,再次确认了几个穴位。
“王爷,放松,我们开始了。”
她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手腕稳定,对准他小腿上的足三里穴,精准而迅速地刺入。
这一次,感觉比之前用缝衣针时更为明显。宇文曜清晰地感受到针尖破开皮肤的细微阻力,随即是一种深沉的酸胀感,顺着经络缓缓蔓延开。
宋婉仪小心地捻动着针尾,观察着他的反应:“感觉如何?”
“酸胀,明显。”宇文曜如实回答。
“好,这是得气的表现,说明经络有反应。”宋婉仪心中一定,继续施针。
她依次在他腿部的阳陵泉、委中、承山等几个重要穴位落针。有的穴位毫无感觉,有的则是强烈的酸麻胀痛。
当银针刺入他大腿后侧那个剧痛节点附近的穴位时,宇文曜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闷哼出声。
“很痛?”宋婉仪立刻停下动作。
“……无妨,继续。”宇文曜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他知道,越是痛的地方,可能越是关键。
宋婉仪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心中佩服他的毅力。她调整了一下针刺的角度和深度,动作更加轻柔缓慢。
“忍一下,我在尝试松解这里的筋结……对,慢慢呼吸……”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宇文曜依言调整呼吸,努力放松身体,对抗着一波波袭来的剧痛。
时间一点点过去,宋婉仪额角也沁出了细汗。施针极其耗费心神,尤其是治疗这种复杂的神经损伤,需要精准的控制和持续的专注。
终于,所有预定的穴位都施针完毕。宋婉仪轻轻舒了口气。
“需要留针两刻钟。”她看了看旁边计时的沙漏,“您试着放松,感受腿部气血流动的感觉。”
宇文曜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腿上传来的感觉复杂而陌生,有难以忍受的刺痛,有深沉的酸胀,也有一种……仿佛冰冻的河流开始悄然融化的细微流动感。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两刻钟后,宋婉仪小心翼翼地将银针一一取出。
“感觉怎么样?”她一边消毒银针,一边问。
宇文曜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一丝尚未散去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仔细体会,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本王的脚趾……刚才,似乎动了一下。”
宋婉仪正在收拾银针的手猛地一顿,倏然抬头,惊喜地看向他:“真的?!您确定吗?”
宇文曜的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无法自主移动的脚上,眼神深邃:“虽然很轻微,只是一下,但……本王确定。”
那不是错觉。在刚才那复杂的痛楚和酸麻中,他清晰地感受到右脚的拇指,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对于一个被断言此生无法再站立的人来说,不啻于黑暗中看到的第一缕曙光!
宋婉仪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比夜明珠的光芒还要耀眼:“太好了!王爷!这说明您的运动神经也开始有反应了!这是非常好的迹象!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更大的进展!”
她的喜悦发自内心,纯粹而热烈,感染了这间略显清冷的石室。
宇文曜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心中那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体一点微小的变化,能让人如此……欢欣鼓舞。
而这种欢欣,是因为他。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紧绷的唇角,却在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柔和了许多。
宋婉仪没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还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兴奋中。她一边帮他敷上刚调配好的温经通络的药膏,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后续的治疗计划和注意事项。
宇文曜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看着她忙前忙后,额发被汗水沾湿也顾不得擦的样子,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为何如此尽心竭力?”
宋婉仪正在包扎的手一顿,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她歪头想了想,然后扯出一个带着点狡黠的笑容:
“当然是因为您是我的长期饭票……啊不是,是因为医者本分嘛!治好王爷,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价值所在?”
她晃了晃手里还剩半包的药膏,语气轻松:
“再说了,王爷您好了,我才能跟着吃香喝辣,不用再东躲西藏,对吧?”
宇文曜看着她那副“我就是为了好处才努力”的财迷模样,明明知道这未必是她的全部真心,但不知为何,心底那丝疑虑反而消散了些。
有所图,才更真实。
他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又加深了一分。
“嗯。”他再次淡淡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本王乏了。”
“那您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宋婉仪从善如流,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走到外面的“庭院”,看着头顶模拟的天光,宋婉仪长长地舒了口气,用力握了握拳。
首战告捷!稳住!能赢!
而石室内,躺在软榻上的宇文曜,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敷着药膏的腿上,眼神复杂难辨。
脚趾那一下微不可查的颤动,和那个女人毫不作伪的欣喜笑容,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或许,这场豪赌,他真的……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