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仆从便神情倨傲地转身,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他仿佛已经听见了铜钱碰撞的清响,看见了大小姐赞许的眼神。
这可真是送上门的赏钱!
没错。
前阵子,在大小姐关南昕的号召下,全府都玩起了“找茬游戏”——
谁能在今日找到让乡野女受罚的理由,谁就可以在大小姐那儿得到赏赐。
那乡野女被罚得越惨,得到的奖励就越丰厚。
起初下人们尚能轻易得赏,可后来关清姝愈发谨慎,老夫人又常召她抄经护着。
众人许久没讨到好处,早已对这挡人财路的乡野女恨得牙痒痒。
如今逮到她私带外男入府的由头,仆从只觉头筹唾手可得!
浑然未觉身后那道落在自己背上的冰冷目光。
沈知宴只扬起抹笑,凤眸深处的戾色耐人寻味。
然而身边的少女竟一声没吭。
他有些奇怪地垂眸看了她一眼。
他就站在她旁边,被欺负了,都不知道用么?
不曾想,她却也抬眸望向他,一双桃花眸在黑糊糊的小脸映衬下,更显明亮了。
“不好意思殿下,让您见笑了…”
少女不停地扯着衣角,好似这样就能缓解一点窘迫。
她扯了扯嘴角,看着有些勉强地笑道:“谢谢您愿意送民女这一程。”
沈知宴:“…?”
什么意思?
…赶他走?
关清姝:“……”
读到他眼中的困惑后,关清姝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懵懂又无辜。
怎么啦?
不是不会帮她撑腰的么…?
那不就是把她送到后就走的意思?
那她现在告别有什么不对的嘛?
两人正互相对视着,驾马迟来的亲卫朔风便打断了这段尴尬。
他翻身下马,屈膝作揖道:“殿下,您交代的属下均已安排妥当。”
他已派人将整座坟山围堵,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劫匪断然是无路可逃。
现在就只等太子爷下令了。
与此同时,关府的守门仆役也带着老夫人周漱芳赶过来。
老夫人本不必亲自到场的。
刚开始,她听下人报说清姝与一男子之间表现分外亲昵,若非有旁人在,两人怕是都要不知廉耻地亲上了,荒唐至极!
她以为或许又是下人在夸大其词。
清姝那孩子的谦逊知礼,她是看在眼里的,也非常满意与喜欢。
但她终还是放心不下,决心亲眼来瞧瞧。
到底是从哪里又半路杀出了个毛头小子,胆敢觊觎她亲自挑中的孙媳?
没错。
当初她能看上清姝,正是因为这孩子和她家长孙有缘,且八字相当旺寒儿。
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
自打带清姝入府后,远在边境的惊寒便接连升官、捷报频传。
所以她一直都有等寒儿回京后,便将清姝许配给寒儿做妾的想法。
只是,待老夫人走至门前,看清那“没规矩的臭小子”是谁后,脚下猛地一虚。
她怎么都没料到,来人竟会是…
太子殿下!
眼前之人这通身的矜贵气度,加之他腰间挂有的那块镌刻着『予安』二字的玉佩。
让她一眼便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在震惊清姝怎会与这等煞神扯上关系之余,还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夫人赶紧侧至门旁,俯首躬身,惶恐道:
“老身竟不知是太子殿下亲自驾临,有失远迎,礼数不周,罪该万死!还请殿下宽恕!”
领头的仆役本还高扬着下巴,等着看老夫人收拾那不检点的乡野女。
未成想,热闹没看到,却是头一回见到老夫人这般卑躬屈膝的模样…
紧接着,在听到老夫人喊出“太子殿下”这个名头后,仆役顿觉当头一棒!
随着一众下人的跪拜行礼,他也颤颤巍巍地跪地高呼: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间在无声的威压中流逝,跪拜的众人脖颈酸痛,却无一人敢先动。
而不止一次受到过类似责罚的关清姝很清楚这有多煎熬。
于祖母那已年过半百的身子而言,定是折磨。
她有些于心不忍,轻声劝了下身边的男人:“殿下…”
沈知宴却未看她,嗤笑了声,轻描淡写道:“关府的门槛还真是高。”
老夫人闻言,瞬间明了。
一巴掌便甩在那多事的仆从脸上,玉扳指刮得他颧骨瞬间见血。
“清姝也是你的主子!她带客进府还需要过问谁吗?”
“况且,有客来访竟叫客站在外面干等?我们关家何时有过这种规矩!?”
仆从被打得眼冒金星,一边捂着脸一边磕头认罪:
“对不起老夫人!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知道错了!”
“啪”地一声,又是一巴掌狠狠掴在他脸上!
“蠢材!你对不起的是老身吗?!”
仆役头眼昏花地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转向那位活阎王。
冒犯太子可是砍头的死罪!
“对不起太子殿下!奴才有眼无珠!请您饶了奴才吧!”
他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额头都血肉模糊了,仍没得到任何回应。
但除了继续磕头谢罪,别无他法。
他痛哭流涕,一步一重磕地往前挪着膝盖。
眼见他就要靠近太子爷了,朔风实在看不下去了地上前踹了他一脚,也是将他踢翻到了另一个方向。
“你对不起的只有殿下吗?!”
朔风的话令他恍然大悟。
他这才向关清姝拼命求饶:
“对不起!清姝姑娘…哦不,清姝小姐!对不起小姐!奴才一时昏了头,不小心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求您了!”
在他声嘶力竭的哀求中,那位难以伺候的太子爷才终于肯高抬贵脚地往府内走去。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太敢相信,甚至连关清姝自己都有些愣了神——
太子殿下的刻意发难竟好像…只是为了她这个乡野女?
意识到这点后的下人们亦只能纷纷低垂下头,用着他们以前从没有对待过关清姝的谦卑簇上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搀回府中。
独留那守门仆从跪在原地不停磕头,撞得泪眼模糊,皮开肉绽。
也唯有他瞧见了,曾经那个都不敢抬眸以正脸示人的孤女,如今看到他落得这般田地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面容清纯的少女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他,冲他扬了扬唇角,勾起了一个相当漂亮的笑。
这缕与方才她在太子身旁的柔弱截然不同的挑衅笑意,给仆役带来的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
看得他一边磕头一边愣神,还一个劲地反思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不过。
确实不是他看错了。
也确实是关清姝故意的。
她虽没想到沈知宴会做到这个地步,但她就是故意没提醒这仆从,来的人是太子殿下。
她知道他们只是在玩有趣的游戏而已。
亦知道她是游戏里的主角。
更知道,现在只要她一句话,对方就不用继续磕头了。
可是怎么办呢?
她就是不想原谅他呀。
就是不想喊停。
为什么要在恶人面前当圣母呢?
既然她才是游戏的主角,那她也来参与试试,不过分吧?
她可是清楚地记得,让她在青石板上跪过每一个日夜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每一抹幸灾乐祸的恶意。
她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