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轻捻着这枚乌黑药丸,沈知宴的视线淡漠依旧,叫人读不出任何喜怒。
可沉静的瞳孔深处,泛起的却是一阵阵比那剧毒还要危险万分的波澜。
良久,随着金银交织的蟒纹微微浮动出光辉,他起身的动作才将这片死寂打破。
踏出内室,早早就恭候在外的宫人们便鱼贯雁行地跟在他身后,低腰俯首,不敢妄语。
同样,已于宴厅等待多时的贵客们,亦在听到“太子殿下驾到”的通传后,立刻便停了谈笑。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仿佛沉默就是他所制定的法则,没有人敢不在他的领域里谨言慎行。
哪怕是上一句话还在暗讽他即将失去帝心的朝中重臣,见到他之后的下一句话,都得是毕恭毕敬的问安,或是直接噤声。
尽管他迟到了这么久,让好些老臣不满;
尽管陛下今日因二皇子在庆功宴上随口一提新设军营的建议,便御驾亲陪二皇子和关大将军去了京郊,都没来这场生辰宴。
但好像,同以往没有什么分别。
原来令大家恐惧的,不仅仅是天子赐予的圣威。
望着主座上这位从入席起,便阖眸支颐、一言不发的太子爷,几乎每个上前献礼之人的心里都七上八下着。
毕竟这可是陛下十八年来头一回缺席…
太子爷现下估摸着该是特别不高兴吧?
众人生怕自己会成为那个被用来出气的炮灰,皆是小心,小心,再小心。
所有人都在猜他到底在想什么。
表面泰然的温相爷是如此,惴惴不安的关大人亦是如此。
尚书令温宏常已经听闻换药一事的败露。
好在那太监一经发现便吞毒自尽,没有吐露分毫,不枉费他的栽培。
只是…
此举的失败,无异于是打草惊蛇,反倒还警醒了太子。
若仅是一介普通女子,又怎会招致这般手笔的杀身之祸?
所以,意识到这点后的太子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温宏常不禁饮下了一整杯酒。
他很懊恼自己没能从长计议。
可是事发突然,他也来不及去精心设计。
他深知,现在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轻举妄动了。
一旦自己暴露出水面,那么他这近二十年的心血都将功亏一篑。
但是没办法。
那丫头在太子身边多待一天,就会多添一份风险。
倘若错失今晚的机会,再想要那丫头的命,恐比登天还难。
因此,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他一定得杀了关清姝。
温宏常面不改色着,不自觉地喝下了第二杯酒。
刑部郎中关华信则紧张得连酒杯都有些握不稳,索性便一口没喝。
看着大家送的都是什么名画、玉石、器皿等等稀世珍宝,太子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关华信是真希望待会儿到了自己的时候,亦能像这样走个过场就行。
虽然那天还是太子爷主动和他提的,说想换个小宠物玩玩。
而且,从午时太子爷对那丫头的照拂来看,他应该还挺满意这份礼物的。
不过…
那是太子爷啊!
全天下最难以捉摸的人!
他就算是前脚喜欢某个小玩意儿喜欢到发疯,后脚便讨厌这东西讨厌到将它狠狠碾碎在地。
关华信也不觉得稀奇。
当然,迄今为止还没出现过这位爷喜欢的东西。
他压根没有喜好。
但他讨厌的东西却多的不得了。
也许这才是他的喜好。
关华信认为,自己不踩坑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是人尽皆知的,太子爷最厌恶的女人?
可偏偏,他关华信今日要送的便是此物!
自己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啊!
那要杀要剐的不就是太子爷一句话的事?陛下还不在,也没个人能管管他的!
哎——
希望殿下能喜欢他的礼物,希望殿下能喜欢他的礼物,给关家争口气…
就算突然翻脸说不喜欢,也千万只杀关清姝一个人啊!
别牵连他,别牵连他,求求了!
爹,您在天之灵一定保佑儿啊!一定一定!
正当关华信忐忑地在心中念念有词时,宣礼太监已然叫到了他的名字:
“刑部郎中关大人献礼——”
关华信忙起身作揖:
“臣关华信,恭祝太子殿下千秋之禧!伏惟殿下长乐未央,福祚绵长!”
祝词之际,只见宫人们合力抬上一口较大的箱子,上头还覆了层黑绒。
起初,席间这些不知内情的贵客们对此等阵仗并没有太大反应。
往日里也不乏有人送过比这还要大上几倍不止的玉雕金像,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早都司空见惯了。
再加上,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天朝的精英人物——
五品以上的京中官员才够格参加这样的皇室宴会。
而这位关大人刚及门槛,在一众达官显贵之中便越发显得边缘了。
众人对他能送上什么礼物毫不关心。
换句话说,根本不用去捧他的臭脚。
即使是他家出了个前程无量的朝堂新秀,但关将军本人又不在场。
然而,就在黑绒落下的刹那,没有人能不被眼前所见给震住。
甚至连呼吸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原来那并非是箱子,而是…
一座囚笼!
笼中蜷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红。
那红带着些许暗色,像凝结的血液,又像盛开到极致的玫瑰。
居然还是…
一个女人!
无数道目光皆不由自主地胶着于其上。
震撼、怪异、贪婪、痴迷、鄙夷、怜悯…
眼神各异。
绯色纱衣紧贴在笼中美人儿肤间,单薄得莹白尽显,朦胧曲线若隐若现。
暖黄烛火映在她周身,大胆的穿着与这酷寒冬日的比对只更加鲜明。
她稍稍动了动,随之荡起的便是一阵清越的叮叮当当。
少女纤细的腕骨与精巧的脚踝上,都扣着金环,缀有一串串银铃。
抬头起身,红裙摇曳,衣间缝制的铃铛也应和而起。
一张娇媚小脸展露出的瞬间,周遭响起了一片片抽气声。
乌黑长发轻挽于耳后,衬得她愈发肤光胜雪。
天然的粉调晕在她眼尾、颊侧、唇畔。
微微上挑的眸中染着纯净怯色,迷茫又无辜。
抬脚,她迈出金笼。
赤足落在冰冷的玉砖之上,丝质衣摆滑过笼边,银铃乱摇,空灵悦耳。
青涩懵懂的含苞待放与浓烈似火的妖娆媚诱,不断敲打着每个人的感官。
这不单单是用一个“美”字就足以形容的场景。
或许,将她放在任何一位权贵面前都是件叫人无法拒绝的杀器。
但所有人都清楚,她要面对的是那位完全不能用常理去琢磨的天之骄子。
结果亦可想而知。
太子爷最讨厌的就是女人!
女人都不能入这正殿参宴,连皇后娘娘都不行!
所以再漂亮的也没用!
更别提送什么美女了。
多少个前车之鉴了,这关大人怎么都不长记性??
为了能攀炎附势不要命了?!
众人虽异常坚定地这样想着,可好奇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高处的那位。
隐隐期待着太子爷会对这两个明知故犯的蠢材作何处置?
而此时,这位爷就像是被这循规蹈矩的宴会无聊到已经睡着了般,慵懒地斜倚在宝座之上,仍阖着眼眸,纹丝未动。
关华信见势只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自己也能和别的大臣们一样简单介绍下礼物就完事了。
于是便相当谄媚地侃侃道:
“微臣深知殿下朝乾夕惕、夙夜匪懈,学习用功之苦令臣敬佩!”
“然!纵使是殿下您拥有这般的血气方刚与意气风发,也该有偶尔的放松调节。”
“故,微臣斗胆向殿下献上家中小女清姝。”
“愿犬女能幸有一处入得殿下青眼,荣为殿下脔宠,供以殿下尽兴!”
“还望殿下笑纳!”
这等多少有些恬不知耻的发言,引得一众高雅之士们唏嘘不已。
却也没想到,还真有大人敢在太子爷都没发话之前站出来抨击。
正三品礼部尚书赫连大人紧接着便起身,义正词严道:
“此女不妥!”
“老臣任职数载,还从未见过世间哪个闺阁女子有如此轻佻的姿态。”
“关大人——”
“你莫不是在外头随意找了个妓院窑女便想糊弄太子殿下吧?”
“殿下的生辰宴乃宗室要典!”
“殿下是何等金贵之躯?麟德殿又是何等庄严之地?岂容关大人拿这般货色玷污?!”
“你知今日圣上不在,便有了这妄图欺君的天大胆子是吧!?”
“简直是有辱斯文,亵渎宫闱!”
关华信官任刑部,比任何人都清楚刑罚律法。
听到赫连大人直指他辱礼欺君,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如何担当得起?!
他顿时大惊失色,六神无主地慌忙跪下连连喊冤。
沉默已久的宴厅亦在此刻终于掀起了不小的哗然。
众人都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整场生辰宴的主角也才缓缓睁开眼。
满殿的微妙氛围为之一栗。
沈知宴的寒冽目光首先是朝着那位赫连大人投去的。
只是…
途中不经意扫过大殿中央的那抹艳丽绯红。
勾得他又将视线回落在了她的身上,轻轻一顿,倦意微散。
衣不蔽体的绝色之上,却是张拘谨无措的少女俏容。
关清姝也在第一瞬便对入了这双晦暗难测的阴戾凤眸。
眼帘低垂,她攥了攥手,银铃再颤。
便是这意欲不明的铃音,惹得沈知宴搭在座椅上的食指微微曲了下,随即复原。
很快,他挪开视线,眸中的疏离未减分毫。
似乎如所有人预料中的那样,他对这个所谓的宠物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可下一刻,那件绣有蟠龙飞舞的华贵锦服便被掷在了玉阶之下。
“穿好。”
冷沉至极的两个字,不容违逆。
无人察觉到太子爷丢下外衣时略蹙的眉头。
大家的注意力皆在这件绝对神圣的蟒袍上。
这是护佑?
还是…杀招?
众人心里早已见分晓。
若没有陛下的允准,敢穿皇室仪制的服饰,且还是承载着东宫威仪的四龙蟒袍,可是要杀头的僭越重罪!
但太子殿下的命令又有谁敢不从?
咱们爷弄死人的手段里这是又新添了一条哇?!
众人默默在心中捏了把汗。
穿,或不穿?
横竖都是绝路。
看来今晚,这关家女是必死无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