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将军府的养女,及笄那年我与人珠胎暗结。
怀的是三皇子靳封的骨血。
京中无人不知,他自少年起便倾心于将军府嫡女,我名义上的嫡姐。
她随父镇守北境三年,归京之日,便是大婚之时。
可那夜春宴,她未归,我代她赴席。
靳封醉眼迷离,在御花园假山洞里将我错认成她,缠了半宿。
孩子生下第二个月,皇帝以“宗室开枝散叶”施压,他终于松口:允我以侧妃之名入府,孩子却要记在正妃名下抚养。
满城都在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妄想靠个孩子攀上龙枝,做一辈子富贵梦。
可圣旨下来的那天,我才知。
北境和亲,是他指名让我去。
我没哭,没闹,答应去了和亲。
靳封听闻,只哂笑一句:
「她在将军府苦了十几年,巴巴黏上我不过就是为了荣华。如今被送去北境吃沙子,熬不过半年,自然会跪着求我把她接回来。」
这一去,便是六年。
再遇,是我以北狄左贤王妃之尊,随夫君入京赴春宴。
曲廊转角,一个锦袍小世子忽然拦住我,抱住我的腿,朝远处喊:
「阿爹!我找到阿娘啦,她跟你枕下那幅画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指尖微顿。
抬眼,正撞进靳封通红的眼眶里——
而我,只微微侧身避开那孩子的触碰,轻声道:
「孩子认错人了。」
六年前,我生下孩子后不久,就被塞进一辆破旧马车。
从京城一路颠簸到北境,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
没人送行,没人落泪,只有漫天风沙卷着碎雪扑在车窗上,还有沿途百姓指指点点的冷眼。
他们说我是不知廉耻的孤女,靠爬太子的床怀上龙种,最后贪心不足,被发配去北境吃沙子。
如今,我以北狄左贤王妃的身份,随夫君入京赴春宴。
玄狐毛斗篷裹着周身暖意,裙摆是北狄匠人绣的缠枝莲纹样,金线在日光下流转,头上插着的东珠是夫君寻遍北境雪原换来的。
身后跟着四名精悍的护卫,两名手捧暖炉的侍女,再不是那个在将军府灶下捡剩饭、被嫡姐的丫鬟推搡着去替人赴宴的卑微孤女。
可我清楚,有些烙印,风沙吹不散,时间也洗不净。
比如那双眼睛。
比如那段被错认、被践踏、被弃如敝履的过往。
春宴设在御花园,琼楼玉宇间飘着丝竹管弦,酒香混着花香漫在风里。
我陪着夫君应酬了几句,实在厌烦这虚伪的热闹,便借口透气,带着一名侍女往僻静的曲廊走。
廊下梅花开得正好,粉白花瓣落了一地。
我刚俯身想拾一片,一道稚嫩又清脆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畔:
“阿爹!我找到阿娘啦!”
我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小腿就被一双温热的小手紧紧抱住。
那力道很大,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像是怕我跑了。
低头看去,是个穿杏色锦袍的小世子,约莫五六岁的年纪。
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眼尾微微上挑,连唇角抿起时的弧度都……像极了那个人。
靳积。
我的儿子。
也是靳封的儿子。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指尖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抱着我小腿的那双手,温度烫得惊人,像是要透过衣料,灼烧我早已结痂的伤口。
“阿娘!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世子仰起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满是天真的欢喜,
“阿爹枕下有幅画,画里的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阿爹说,那是我娘亲!”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一下下扎进我的心口。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曲廊尽头。
那人就站在朱漆廊柱下,一身玄色锦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龙纹,腰间系着白玉带,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修长。
六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权势滔天的凌厉,却依旧是那张足以让京中女子趋之若鹜的脸。
靳封。
曾经的三皇子,如今的储君太子,人人敬称一声“殿下”。
他显然也听见了孩子的喊声,猛地抬头望过来。
目光相撞的那一瞬,我清晰地看见他瞳孔骤缩,像是见了死而复生的故人,又像是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震惊、狂喜、不可置信,无数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最后尽数沉淀为一片通红——眼眶红得几乎要滴血,连带着平日里沉稳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动了,脚步有些踉跄,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急切地朝我这边走来。
玄色的衣袍在风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远远望去,竟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狼狈。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六年了。
我在北境的风沙里挣扎求生,被人刁难,被人轻视,生产时差点一尸两命,无数个寒夜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瑟瑟发抖时,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我以为我早已心如死灰,以为那些伤痛都被北境的风雪冻成了麻木的疤痕。
可此刻,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急切奔来的身影,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过往,还是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御花园的假山洞,酒气熏天的夜晚,他掐着我的下巴,把我错认成嫡姐夏妤,偏执又疯狂地说:
“妤妤,你终于肯见我了,连名字都不愿叫了吗?”
得知我怀孕时,他避而不见的冷漠;
皇帝施压后,他轻飘飘丢给我的那句“许你侧妃之名,孩子记在妤妤名下,你该感恩戴德”。
还有圣旨下来,他得知我安安静静说出同意去和亲时,他那句传遍京城的哂笑:
“她不过是贪慕荣华,去北境吃半年沙子,自然会跪着求我接她回来。”
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都像是凌迟的刀刃,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阿娘,你看阿爹过来了!”
靳积还在抱着我的腿,兴奋地朝靳封挥手。
我猛地回神,浑身的寒意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冻结。
不能认。
绝对不能认。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涌到眼眶的湿意逼回去。
然后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靳积温热的触碰。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靳积的小手空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里泛起了委屈的水汽:
“阿娘……”
我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直直落在已经走到不远处的靳封身上。
他停下了脚步,距离我约莫三丈远,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锁着我,里面的狂喜渐渐被困惑和受伤取代。
我启唇,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字一顿地说:
“孩子认错人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见靳封的身体狠狠一震,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他眼底的红更深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侍女站在我身后,吓得大气不敢出。
靳积还愣在原地,委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小声啜泣着:
“我没有认错……阿爹说,画里的人就是我娘亲……你就是……”
我没有再看那个孩子,也没有再看靳封。
转身,拉起还在发愣的侍女,脚步平稳地朝着曲廊的另一端走去。
身后,靳封的目光像两道灼热的火焰,死死黏在我的背上,几乎要将我的斗篷烧出两个洞来。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有多难看,心里有多震惊和不甘。
可我一点都不在乎。
认错人了。
我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
靳封,你枕下那幅画,画的是谁?
是你爱了多年、放在心尖上的嫡姐夏妤?
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错认、被你毁掉一切的我?
六年前,你错认了我,将我视作她的替身,肆意践踏。
六年后,你的儿子认错了我,将我认作他的娘亲。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加快了脚步,裙摆扫过落在地上的梅花瓣,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
北境的六年风沙,早已磨平了我的棱角,也让我学会了如何将情绪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此刻我的心脏,还在承受着剧烈的疼痛。
不是因为思念,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那些被强行掀开的伤疤,依旧鲜血淋漓。
我以为我早已忘记了他的眼神,可刚才那一瞥,还是让我痛得几乎窒息。
为什么?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这个人,还是能轻易牵动我的情绪?
走到曲廊尽头,我回头望了一眼。
靳封还站在原地,身影有些落寞,怀里抱着哭唧唧的靳积,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望着我的方向。
我收回目光,冷声道:
“走吧,回宴席上去。”
侍女连忙应了声,快步跟上我的脚步。
风卷着梅花香扑面而来,却驱散不了我心底的寒意。
我知道,这场重逢,只是个开始。
靳封那样的人,偏执又自负,他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放手。
当年他能为了夏妤将我弃如敝履,如今也能为了这“认错”的缘分,再次将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可我不再是六年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孤女了。
我是北狄左贤王妃,我有夫君的庇护,有自己的尊严。
靳封,靳积,还有那些过往的恩怨……我不会再让它们,毁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至于靳封枕下的那幅画……
不管画的是谁,都与我夏珂,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