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5:52:40

去江州的路,韦小宝走得是两腿灌铅,心头压石。

随行的是个姓胡的书记官,四十来岁,瘦得跟竹竿似的,眼皮总是耷拉着,看人时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还有四个沉默寡言、但眼神剽悍的亲兵,明着是护卫,暗地里恐怕也兼着监视。胡书记官话不多,只递给他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书,上面写明“总务稽查韦小宝,协理江州军需民政,便宜行事”,又给了他一个装着些散碎银两和空白盖印公文纸的小匣子,便不再多言。

“便宜行事”四个字,让韦小宝心里稍微活泛了那么一丝丝,但随即又被沉甸甸的现实压下去。他这点“便宜”,在那些盘踞地方几十上百年、树大根深的老狐狸面前,够干什么?

江州城刚经历过战火,城墙有坍塌新补的痕迹,街上行人不多,面色惶惶。商铺大半关着,开着的也是门可罗雀。空气里除了未散尽的硝烟味,还弥漫着一股压抑和猜忌。

新任的知府姓马,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眼圈发黑,一脸焦头烂额。见到韦小宝一行,尤其是那“便宜行事”的文书,马知府脸上先是闪过一抹希望,待看清韦小宝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衣着寒酸,那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只剩客套的疲惫。

“韦稽查一路辛苦。城中情形,想必胡书记官已略作说明?”马知府声音沙哑。

胡书记官微微颔首:“粮荒,民疑,大户观望,政令难出府衙。”

马知府苦笑:“何止难出府衙。下官到任半月,欲征粮济军安民,发下文书,响应的寥寥无几。派人去请几家为首的士绅议事,要么称病,要么外出,要么就跟你哭穷,说家中也无余粮,还要靠野菜度日。”他指了指桌上一叠几乎原封不动退回的请柬,“城东赵家,城西周家,城南孙家……还有几家依附他们的,皆是如此。库中存粮,撑不过十日。城外驻军已有怨言,城中百姓更是人心浮动。再不想办法,恐生大变。”

韦小宝听着,心里直骂娘。这烂摊子!他眼珠转了转,问道:“马大人,这些大户,怕咱们什么?或者说,他们最在乎什么?”

马知府愣了一下,思索道:“自然是身家性命,田宅财富。如今大局初定,他们怕咱们清算,又舍不得既得利益,故首鼠两端。至于在乎……面子,名声,祖宗家业,子孙前程,无外乎这些。”

“有没有……特别信点什么?”韦小宝追问,“比如,风水啊,祖宗保佑啊,或者……怕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马知府和胡书记官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马知府迟疑道:“乡绅大户,多敬鬼神,重风水阴宅。尤其赵家,自诩诗礼传家,最重祖坟风水,年年修缮祭扫,极为隆重。周家老太太吃斋念佛,深信因果。孙家……似乎宅子早年不太平,请过不少法师做法。”

韦小宝小眼睛眯了起来,心里那个荒诞的念头又开始滋长。怕鬼?敬祖宗?好得很!

“马大人,”韦小宝搓着手,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笑,“您看这样行不行。明面上的征粮,咱先缓一缓,硬来容易炸锅。咱们呢,换个法子,让他们自己‘主动’把粮食拿出来。”

“自己拿出来?”马知府失笑,“韦稽查,他们若肯,又何至于此?”

“您听我说完嘛,”韦小宝压低声音,“他们不是怕咱们,又舍不得粮食吗?那咱们就给他们找个更怕的东西。比如……让他们觉得,藏着粮食,会触怒祖宗,会招来祸患,会坏了家族风水运道,比得罪咱们可严重多了。”

马知府和胡书记官面面相觑,这都什么跟什么?

韦小宝却越说越来劲:“这事,光靠咱们官府的人去说,他们不信。得让‘他们自己人’说,让‘老天爷’说,让‘祖宗’说!马大人,您能不能给我找几个机灵点的、本地口音的衙役,最好是家里跟那些大户有点拐弯抹角关系的?再找几个嘴巴严实、手艺好的扎纸匠、木匠?”

马知府虽觉匪夷所思,但见韦小宝说得笃定,又瞥了一眼旁边不置可否的胡书记官,心想死马当活马医吧,便点头应下。

接下来的几天,韦小宝忙得脚不沾地。他让胡书记官以“清点战后损失,抚恤安置”的名义,带人去几大户的田庄、铺面附近转悠,不进去,只在外围询问佃户、伙计,把各家家丁护院数量、仓库大概位置、主人家日常作息、甚至婆子丫鬟间的闲话都零碎搜集起来。

他自己则带着那几个本地衙役,换上便服,混迹于茶馆、码头、城隍庙等人杂口杂之处,专听市井流言,尤其是关于这几大户的陈年旧事、宅邸传闻、以及下人间偷偷传播的各种“不祥”之兆。他出手阔绰(有限的钱得用在刀刃上),又擅长套话,很快便搜集到一堆真真假假的信息:赵家三少爷前年坠马是不是因为动了祖坟边一棵树?周家西跨院晚上是不是老有女人哭?孙家仓库底下是不是埋着前朝冤魂?

与此同时,他让找来的扎纸匠和木匠,在府衙后院僻静处,照着要求,悄悄制作一些“特殊道具”。扎纸匠糊了几个栩栩如生的“鬼差”、“阴兵”,还有一辆小巧的“阴司马车”;木匠则做了几个中空的、带机关的“托梦木枕”和能模仿各种声响的“惊魂梆子”。

一切准备就绪,韦小宝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据说最信风水的赵家。

月黑风高夜,正是“鬼”出没时。

赵家祖坟在城北山坡,背山面水,修得气派,有专人看守。但这天晚上,看守老仆喝了韦小宝派人送去的、掺了微量蒙汗药的“慰劳酒”,早早沉沉睡去。

几个黑影(衙役扮的)悄无声息地摸到坟地边缘,按照韦小宝的吩咐,将一些捣碎的、散发着古怪腥臭气味的药粉(蝙蝠粪和几种草药混合,韦小宝从伤兵营老军医学来的方子改良)撒在坟茔周围关键位置,又用特殊调配的、不易褪色的颜料,在几块墓碑背面,画上些歪歪扭扭、似字非字、似符非符的图案。

第二天,赵家扫墓的仆人发现老仆昏睡不醒,坟地周围气味刺鼻,还在最大那座祖坟的碑后发现“鬼画符”,吓得连滚带爬回去报告。

赵老爷闻讯,惊疑不定,亲自带人去查看。一到坟地,那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就让他皱紧眉头,待看到碑后那仿佛渗入石质的诡异符号,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请来的风水先生装模作样看了半天,脸色发白,支支吾吾说此乃“阴司索债之兆”,怕是先祖不安,或子孙行差踏错,触怒阴灵,需立刻虔诚禳解,否则恐损家宅人丁。

赵老爷将信将疑,但联想到近日官府催粮,自家藏粮不交,心里难免犯嘀咕。难道真是祖宗怪罪?

还没等他想明白,更邪门的事来了。

几日后一个雨夜,赵家后宅。负责看守内院门户的婆子半夜起夜,迷迷糊糊看到廊下似乎有个穿白衣、吐着长舌头的影子一闪而过,还伴有低低的呜咽,吓得魂飞魄散,惊叫起来。惊动了府里,众人提灯来看,却什么也没有,只在湿漉漉的地上发现几个模糊的、不像人也不像兽的脚印。

紧接着,赵家库房那边也传来消息,值夜的家丁信誓旦旦地说,听到空置的西仓里有搬动重物的声音和锁链拖地响,可开门查看,里面堆积的杂物丝毫未动,却有一股子淡淡的、和祖坟那里类似的腥味。

流言在赵家内部悄悄传开,人心惶惶。赵老爷坐不住了,请来和尚道士做法事,折腾了几天,似乎安静了些。但就在法事做完的当夜,赵老爷睡得正沉,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耳边似乎有人用极低极阴森的声音反复念叨:“粮……祸……粮……祸……交……安……”他猛地惊醒,点灯四看,屋里空空如也,只有枕头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枯黄卷曲的、像是坟头才有的特殊草叶。

赵老爷冷汗浸透寝衣,再也睡不着。接连几天,夜夜惊梦,精神迅速萎靡。家人见他形容憔悴,问又不敢细说,只道是邪祟缠身。

这时,府里一个平时不太起眼、但老实巴交的花匠(韦小宝买通的赵家远亲),“无意中”跟管家提起,说他前日去城隍庙上香,听庙门口摆摊的瞎眼相士嘀咕,说近日城中阴气重,有几户积善之家因“阻了阳间正道”,引得阴司注目,若不尽早疏通,怕有奇祸。管家将信将疑,报给赵老爷。

赵老爷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派人悄悄去寻那瞎眼相士(自然是韦小宝安排好的托儿)。相士掐指一算,惊道:“贵府可是有大量粟米深藏,见死不救?此乃‘堵生路’,大损阴德!阴司最恶此等囤聚居奇、不顾生灵之举!速速将存粮献出,济军安民,乃唯一化解之道!否则,祖坟异象、家宅不宁只是开端,恐有血光之灾啊!”

句句戳中赵老爷心病。联想到祖坟怪符、夜半鬼影、枕边低语……他彻底慌了神。什么田宅财富,比得上身家性命、祖宗安宁重要?再说,粮食交了,也算是向新朝表了忠心,说不定还能落下个好名声。

第二天,赵老爷便主动找到府衙,脸色苍白但态度恳切,表示赵家愿竭尽所能,捐出存粮五百石,以助官府渡过难关,只求保一家老小平安,祖宗泉下安宁。

马知府又惊又喜,看向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他无关的韦小宝,心中骇然。这少年,竟真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撬开了最难啃的骨头?

首战告捷,韦小宝信心大增。如法炮制,针对周家老太太信佛怕因果的特点,炮制了“饿鬼缠身”、“损福折寿”的戏码;针对孙家宅子“不干净”的旧闻,导演了“冤魂索粮”、“井中异响”的闹剧。道具翻新,戏码升级,配合市井流言的精准扩散和“内部人员”的适时点拨,不过半月,周家、孙家也相继“悟”了,或捐粮,或平价售粮,姿态一个比一个“虔诚”。

三大户一倒,其他观望的中小户纷纷跟进。江州城的粮荒危机,竟然以这种荒诞离奇的方式,迅速缓解。官府没动一刀一枪,没抓一人,粮仓却渐渐充实起来。城外驻军安稳了,城中百姓领到救济粥饭,对新知府的抵触也少了些。

马知府对韦小宝的态度,从最初的轻视怀疑,变成了惊为天人,甚至带着点敬畏。胡书记官依旧沉默,但看韦小宝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的打量。

韦小宝自己也有些飘飘然。看来自己这“七煞”命格,不光克(未来的)老婆,克这些为富不仁的地头蛇也挺好使嘛!

然而,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可以琢磨着怎么跟朱元璋讨价还价、至少减少几个老婆名额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了。

这日,韦小宝正在府衙后院,得意洋洋地指挥人销毁那些“道具”,免得留下把柄。一个衙役匆匆跑来,面色古怪:“韦、韦稽查,外面……有人找您。”

“谁啊?”

“说是……说是您的故人,从应天来的。姓……姓沐。”

韦小宝心里“咯噔”一下。应天?老朱的地盘?姓沐?他认识的人里,哪有姓沐的?难道是朱元璋派来的?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前衙偏厅。

只见厅中站着一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身段窈窕,背对着他,正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出神。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韦小宝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姑娘生得极美,肌肤白皙,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顾盼间却自有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只是此刻,她秀眉微蹙,看着韦小宝,眼神复杂,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你就是韦小宝?”少女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正是小人。姑娘是……”韦小宝心里打鼓,这谁啊?长得是真俊,可这架势怎么像来讨债的?

“我姓沐,沐剑屏。”少女下巴微扬,“我父亲是黔国公沐英。”

沐英?韦小宝知道这个人,朱元璋的义子,很能打仗的一员大将,镇守云南那边。他女儿跑江州来干嘛?还找我?

“原来是沐小姐,失敬失敬。”韦小宝连忙行礼,心里却更糊涂了,“不知沐小姐远道而来,找小人有何贵干?”

沐剑屏盯着他,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硬邦邦地说道:“我奉皇上口谕,前来……前来……”她脸微微泛红,顿了顿,才继续道,“皇上说,你在江州办差辛苦,让我……让我来看看你。另外,皇上还说,当初许诺的……那件事,他一直记得。让我……我算是第一个。”

“第一……第一个?”韦小宝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沐剑屏的脸更红了,带着羞愤,声音也高了些:“就是……就是‘赏赐’的那个!皇上说,让我先来……跟你处处看!”说完,她狠狠瞪了韦小宝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韦小宝如遭五雷轰顶,张大了嘴巴,傻在原地。

朱元璋……他……他来真的?还派了个国公的女儿来当“第一个”?这沐小姐,看起来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什么“处处看”?这分明是押送过来的啊!

他看着眼前这位明媚鲜妍、却显然对自己满怀抵触的“赏赐一号”,再想想自己这些天在江州搞的“装神弄鬼”,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要是让这位沐小姐知道,她未来可能的“夫君”,是个靠扮鬼吓人混饭吃的家伙……

韦小宝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鸡飞蛋打、人仰马翻的未来了。

“沐、沐小姐,”韦小宝干笑两声,声音发虚,“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先、先歇着?江州这地方,穷山恶水,没啥好看的……”

沐剑屏却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还沾着点纸屑和颜料的手,又看了看偏厅门外隐约可见的后院方向(那里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干净),眼神里的怀疑更深了。

“韦小宝,”她一字一顿地说,“皇上让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办差的。你刚才,在后院忙什么呢?”

韦小宝:“……” 救命!现在装死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