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5:53:59

窝棚外芦苇丛的窸窣声越来越近,像毒蛇游过枯草,每一步都踩在韦小宝紧绷的神经上。他紧握着匕首,手心全是冷汗,石灰粉包几乎要被他捏破。医官横剑挡在他身前,眼神锐利如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胡书记官也惊醒过来,强撑着坐起,脸色惨白。

声音在窝棚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片刻死寂。

然后,一个沙哑、苍老、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里面的朋友……咳咳……火生得不错,就是烟大了点,熏得老瞎子我……咳咳……睡不着觉。”

不是杀手?是个……老瞎子?韦小宝一愣,和医官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医官没有放松警惕,压低声音:“什么人?”

“过路的……咳咳……老瞎子,在这芦苇荡里混口饭吃。”外面的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看几位,不像寻常渔家啊……身上有血腥味,还有……药味?啧,上好的金疮药,还有……断魂草灰的味道?这位用毒的朋友,手段倒是……咳咳……挺别致。”

断魂草灰?韦小宝看向医官。医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声道:“阁下好灵的鼻子。既是过路,何不现身说话?”

“现身?嘿嘿……”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那人在慢慢靠近,“老瞎子眼睛不行,腿脚也不利索,就不进去叨扰了。只是提醒几位一句,这芦苇荡……咳咳……白天也不安全。北边来的人,在上下游码头都放了眼睛,还有几条‘水狗’(指水獭或训练过的水兽)在河道里嗅着呢。你们这条破船……藏不了多久。”

韦小宝听得心惊肉跳。这人知道的这么清楚?到底是敌是友?

“阁下有何指教?”医官问。

“指教不敢当。”那声音道,“老瞎子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北边那些狼崽子这么兴师动众,连‘鬼獒’都放出来了?刚才那边林子里的动静,啧啧……够热闹的。”

韦小宝心里一动,这人似乎目睹了昨晚的厮杀?“老先生……既然知道我们麻烦缠身,何不行个方便?若能指点一条生路,我等必有厚报!”

“厚报?”老瞎子嗤笑一声,“老瞎子要钱没用,要命……也就剩半条了。不过嘛……”他顿了顿,“你们当中那位用断魂草灰的朋友,倒是让老瞎子想起一位故人。这玩意儿,可不是寻常郎中用得起的。喂,里面那个懂药理的,你可认得‘三笑追魂’苏星河?”

医官身体明显一震,握剑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阁下……是‘毒手药王’一脉?”

“嘿嘿……故人之后,果然有点眼力。”老瞎子似乎有些得意,又咳嗽了几声,“既然有这层渊源,老瞎子倒是可以指条路。往东南方向,沿着芦苇荡最深最密的水道走,大概五六里,有个被水淹了一半的破土地庙。庙后面,水下三尺,有条废弃的排水暗道,直通……咳咳……直通一个你们现在最该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韦小宝急忙问。

“去了就知道。”老瞎子卖了个关子,“那地方,北边的狼崽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比你们窝在这破棚子里等死强。不过,能不能进得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记住,水道岔口多,认准最窄、芦苇最密的那条走。老瞎子言尽于此,你们……咳咳……自求多福吧。”

说完,外面又响起窸窣声,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茫茫芦苇荡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窝棚内,三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毒手药王?苏星河?”韦小宝看向医官,“先生,这……”

医官脸色变幻,低声道:“是江湖上一个隐秘的用毒门派,亦正亦邪,多年前便已式微。家师……曾与那一脉有些渊源。这老瞎子能闻出断魂草灰,又知道苏星河,恐怕所言非虚。只是……那土地庙后的暗道,通往何处?是否可信?”

胡书记官虚弱道:“眼下……别无他法。待在此处,确实……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

韦小宝一咬牙:“赌了!总比在这里等杀手找上门强!先生,您认得路吗?”

医官点点头:“方才听他所言,大致方位有数。只是胡先生的伤……”

“我撑得住。”胡书记官挣扎着站起来。

三人不敢耽搁,立刻熄灭篝火,仔细清理痕迹,然后搀扶着胡书记官,找到藏匿的小船,按照老瞎子所指的东南方向,小心翼翼地将船划入芦苇深处。

水道果然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他们依言专挑最窄、芦苇最茂密的水路前行,有时甚至需要下船推着走。四周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桨声,一片死寂,偶尔有水鸟惊飞,都让三人紧张半天。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一个半坍的土坡,上面歪斜着一座小小的、残破不堪的土地庙,大半庙身都浸泡在水里,只剩屋顶一角露出水面,长满青苔。

将船系在庙后一根半朽的木桩上,三人涉水靠近。按照老瞎子所说,在庙后墙根水下的位置摸索。水冰冷刺骨,韦小宝忍着不适,摸到一块松动的砖石。用力撬开,后面果然是黑黝黝的洞口,一股陈腐的霉味和土腥气扑面而来。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幽深,不知通向何方。

“我先下。”医官拔出短剑,率先钻了进去。片刻后,里面传来他的声音:“可行,有水声,是活水暗道,有台阶往上。”

韦小宝和胡书记官互相搀扶着,也依次钻入。暗道内潮湿滑腻,脚下是粗糙的石阶,向上延伸。走了约一炷香时间,前方隐约有微光和水流声变大。钻出暗道口,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天然溶洞!洞壁嵌着些发光的苔藓和矿石,提供微弱照明。一条地下河从洞中蜿蜒流过,水声潺潺。最令人惊讶的是,洞内一角,竟有简陋的石床、石桌、炉灶等生活痕迹,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瓦罐、药碾子,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混杂的药草气味。

这里有人居住!而且看起来,居住者精通药石。

“果然……是‘毒手药王’的废弃据点之一。”医官打量着四周,低声道,“看来那老瞎子,与此处关系匪浅。”

韦小宝却顾不上研究这些,他眼尖地看到石桌上,似乎放着一样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上面压着一块小小的、刻着奇异花纹的黑木牌。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字迹歪斜却有力:“故人之后,暂可栖身。粮草北运,牵动八方。双桥非久留之地,速离。黑木牌为信物,持之可往‘百草堂’求援。慎之。”

落款是一个古怪的符号,像三条纠缠的毒蛇。

“百草堂……”医官拿起那黑木牌,仔细看了看,“是江南一个半公开的药材行会,三教九流都有往来,背景复杂。看来,这老瞎子给我们指了条……不太平的路。”

韦小宝却盯着“粮草北运,牵动八方”和“双桥非久留之地”这两句,心里翻江倒海。这老瞎子,似乎知道很多!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帮他们?又为何提起双桥镇?

“此地不宜久留。”胡书记官忍着伤痛道,“虽暂时安全,但终非久计。我们需尽快与徐达大将军或沐参将取得联系。”

“怎么联系?”韦小宝苦笑,“外面全是眼线,我们一露头就可能被发现。”

医官沉吟道:“或许……可以借助这‘百草堂’。此等灰色行会,自有其传递消息的隐秘渠道。只是,风险同样不小。”

正商议间,洞内那条地下河的上游方向,隐约传来“哗啦”一声水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水。

三人立刻噤声,躲到暗处。只见上游水道拐弯处,漂来一个密封的竹筒,随着水流晃晃悠悠,正好卡在岸边一块石头旁。

医警示意韦小宝和胡书记官别动,自己小心翼翼上前,用剑尖挑过竹筒,检查无误后打开。里面是一小卷防水的油纸,展开,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韦小宝凑过去一看,开头几行就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双桥镇驻军副将王魁,与北元暗通款曲,以‘损耗’之名,倒卖军粮予私商‘隆昌号’,转而资敌。隆昌号东主,乃前元旧吏,现于扬州以盐商身份掩护。此次截杀韦巡察之‘鬼獒’及杀手,部分即由王魁提供路线,隆昌号出钱雇佣。水三可用,但其妻弟在隆昌号为账房,须防反噬。徐达军中亦有暗流,疑与京中某贵人有关,详情未明。阅后即焚。勿留此洞,速从下游暗河口出,自有接应。蛇老留。”

信息量巨大!不仅点明了双桥镇的内鬼王魁和背后的隆昌号,甚至隐约指向了徐达军中和京城的更高层!而这个自称“蛇老”的,显然就是刚才那个神秘的老瞎子!他不仅救了他们,还提供了如此关键的情报!

韦小宝拿着这张薄薄的油纸,手都在抖。这消息太烫手了!牵扯到军方将领、通敌奸商,甚至可能涉及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这比单纯的北元刺杀要复杂危险百倍!

“蛇老……到底是何方神圣?”胡书记官也震惊不已。

医官迅速将油纸凑近洞壁一块发光的矿石,仔细看完,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油纸点燃,烧成灰烬,丢入水中。“此人身份成谜,但消息多半可信。他既能弄到这些,其能量和耳目,恐怕远超我们想象。他让我们速离,必有道理。”

“下游暗河口?接应?”韦小宝看向地下河的下游方向,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

“只能相信他了。”医官沉声道,“收拾一下,立刻走。胡先生,还能撑住吗?”

胡书记官咬牙点头。

三人不敢再耽搁,将洞内痕迹略微清理,带上那枚黑木牌,沿着地下河向下游摸索。河道渐宽,水流也急了些。走了约莫两刻钟,前方出现亮光,隐隐能听到更大的水声。

钻出暗河口,外面是一个隐蔽在巨大山岩和藤蔓后的水潭,连接着一条更宽阔的河流。水潭边,系着一条带篷的乌篷船,船上无人,但船舱里放着干净的衣物、干粮、清水,甚至还有金疮药和绷带。

“蛇老……安排得真周到。”韦小宝喃喃道,心里对这个神秘老瞎子的忌惮和好奇达到了顶点。

三人迅速上船,换下湿透的脏衣服,医官重新给胡书记官处理了伤口。韦小宝则钻进船舱,发现舱底暗格里,还放着一个小巧的防水的牛皮囊,里面除了些碎银子,还有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扬州,小心。”

扬州?隆昌号东主在扬州!蛇老这是暗示他们下一步的去向?还是警告?

船顺流而下,很快汇入更繁忙的运河主干道。两岸开始出现村庄、码头。他们不敢在双桥镇附近停留,也不确定徐达和沐剑屏那边情况如何,更不敢贸然联系。按照蛇老纸条上的暗示,以及追查隆昌号线索的需要,似乎只有先往扬州方向,才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选择。

韦小宝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逐渐熟悉的江南景色,心中五味杂陈。几天前,他还是风光巡视的粮道巡察使,转眼间就成了被追杀的逃犯,怀里揣着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前路茫茫,危机四伏。

七个老婆的赏赐似乎已远在天边,眼前能活下去,查清真相,恐怕都成问题。

“胡先生,”韦小宝回头,看着舱内面色苍白的书记官和沉默的医官,“咱们……先去扬州?”

胡书记官咳嗽两声,虚弱道:“眼下……也无他法。扬州鱼龙混杂,或许……正是藏身和暗查隆昌号的好去处。只是……务必万分小心。”

医官也点点头:“扬州有‘百草堂’,持黑木牌或可得到些许帮助。但不可全信。”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江南湿润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着无形的杀机。

“那就……去扬州。”他望着运河前方水天相接之处,小眼睛里闪烁着混杂着恐惧、倔强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他奶奶的,老子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王八!”

乌篷船扯起半片旧帆,顺着东南风,向着那座熟悉的、繁华而又危险的扬州城,悄然驶去。而关于双桥镇的血案、王魁的背叛、隆昌号的勾当,以及蛇老那深不可测的背景,都像沉入运河底的秘密,随着水流,暂时隐没,只等合适的时机,再次翻涌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