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螺丝巷小客栈的偏房里,气氛紧张而有序。韦小宝按捺住性子,没有再私自外出,全凭沐剑屏安排。胡大夫根据沐剑屏提供的请柬样式,仿制了一份几可乱真的“花木雅士”拜帖,用的身份是江南一个早已败落的书香门第旁支子弟,精研奇花。胡书记官则抓紧时间养伤,同时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梳理着已知的所有线索:双桥镇王魁、隆昌号沈万山、神秘的蛇老、可能的京城背景……试图理清这团乱麻背后的脉络。
沐剑屏则如同消失了一般,只在约定的第二天子夜,于明月楼匆匆一见,交给韦小宝一张简易的撷芳园内部草图(标注了沈万山常去的“听雨轩”位置、护卫换岗的大致时间及后墙那棵老柳树的准确位置),以及两套夜行衣和几样小巧的工具(飞爪、迷烟筒等)。她神色凝重地叮嘱:“我已安排一人混入园中杂役,会在后墙老柳树附近接应。你们的目标是‘听雨轩’内室,沈万山若有隐秘账册文书,多半藏于此处。得手后立刻从后墙撤离,我会在墙外河边准备船只接应。切记,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上,立刻按计划撤离。”
临别时,她深深看了韦小宝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句:“小心。”
第三天,申时刚过。撷芳园外,已是车马隐隐,衣香鬓影。受邀的皆是扬州城有头有脸的富商、名士,以及一些身份暧昧的“贵客”。韦小宝和胡大夫扮作主仆,拿着仿制的拜帖,跟着人流,在园门口经过简单的盘查(主要是验看拜帖和随身物品),竟也顺利地混了进去。
园内果然名不虚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假山流水相映成趣。宾客们三三两两,或赏花,或品茶,或低声谈笑,丝竹之声隐约从远处水榭传来,一派雅致悠闲。但韦小宝和胡大夫都注意到,看似松弛的氛围下,园中角落、回廊转折处,总有目光警惕的健仆或护院无声伫立,防卫远比看上去严密。
两人不敢随意走动,按照草图所示,装作赏景,慢慢向园子深处、靠近后墙的“听雨轩”方向迂回靠近。听雨轩是一座临水而建的两层小楼,颇为幽静,此刻楼下有护院守着,楼上窗扉紧闭。
他们在附近一处假山后隐蔽下来,等待时机。按照沐剑屏的情报,沈万山通常会在赏花会进行到一半、众人微醺之时,借故离席,到听雨轩处理一些“私务”或与心腹密谈。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西斜,园中灯火渐次亮起,宴会正酣。韦小宝手心出汗,紧盯着听雨轩方向。终于,他看到身着锦袍、身材微胖、满脸富态的沈万山,在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同下,离开了主宴场地,朝着听雨轩走来。楼下的护院立刻躬身行礼。
两人进了小楼,楼下护院增加到四人,戒备明显加强。
“就是现在。”胡大夫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竹筒,对着听雨轩侧面的一处花丛轻轻一吹。一股极淡的、带着甜腥气的烟雾悄无声息地飘散过去。那是他特制的迷香,剂量不大,但足以让附近的人精神恍惚片刻。
果然,楼下四名护院很快眼神涣散,打了个哈欠,警觉性大降。趁着他们注意力分散的刹那,韦小宝和胡大夫如同狸猫般,从假山后窜出,利用花木阴影掩护,迅速绕到小楼侧面。胡大夫取出飞爪,熟练地抛上二楼一处敞开的透气窗棂,试了试牢固,率先攀爬上去。韦小宝武功稀松,但爬墙上树的本事在扬州街头练得不错,也咬牙跟着爬了上去。
二楼是一条短廊,两侧各有房间。根据草图,沈万山通常在右侧里间。两人屏息凝神,听到左侧房间有细微的拨算盘声和翻页声,似乎是那个管家在算账。右侧里间则传来沈万山低沉的声音,似乎在与人谈话,但听不真切。
胡大夫打了个手势,示意韦小宝望风,他轻轻撬开右侧房门,闪身而入。韦小宝贴在门边,心脏狂跳,警惕着走廊两头和楼下动静。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楼下护院的哈欠声隐约可闻,左侧房间的算盘声停了片刻,又继续响起。右侧房间里,谈话声似乎停了,只有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突然,左侧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管家走了出来,似乎要去楼下取什么东西!
韦小宝魂飞魄散,情急之下,学着猫叫,“喵”了一声,同时迅速缩到廊柱阴影里。
管家脚步一顿,疑惑地朝猫叫方向看了看,嘟囔了一句:“哪来的野猫……”并未发现异常,继续往楼下走去。
韦小宝刚松半口气,右侧房间里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不好!出事了!
韦小宝顾不得许多,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只见室内陈设雅致,沈万山瘫倒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双目圆睁,咽喉处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已然气绝!胡大夫站在书案旁,手中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无字的账册,脸色极其难看。书案上还有几封散落的信件和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除了些珠宝,赫然还有一枚与沐剑屏给他看过的、一模一样的隆昌号暗记印章!
“他……你……”韦小宝指着沈万山的尸体,舌头打结。
“不是我!”胡大夫急道,“我进来时,他正在看这账册,见到我立刻想喊,我刚制住他,这根针就从窗外射入,正中他咽喉!杀人灭口!”
窗外?韦小宝冲到窗边,只见窗外是后园茂密的竹林,黑黢黢一片,哪还有人影?
“快!拿上东西走!”胡大夫将账册和锦盒塞给韦小宝,自己快速扫了一眼那些信件,将其中几封重要的揣入怀中,“楼下管家很快会回来!”
两人刚冲出房间,就听到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管家的惊呼:“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从这边!”胡大夫拉着韦小宝冲向走廊另一端的一扇小窗,那里正对着后墙方向。楼下已传来护院的叫喊和奔跑声,整个撷芳园似乎瞬间被惊动,灯火乱晃,人声鼎沸。
两人攀出小窗,窗外是倾斜的屋顶。胡大夫先将韦小宝推上屋顶,自己随后翻出。他们在瓦片上连滚带爬,朝着后墙方向狂奔。身后,听雨轩方向已是火光通明,呼喝声、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显然护院们发现了沈万山的尸体,正在全面搜索。
后墙在望!那棵老柳树巨大的树冠在夜色中如同鬼影。树下,果然有一个做杂役打扮的矮小身影,正焦急地朝他们挥手,正是沐剑屏安排的内应!
两人溜下屋顶,跳进后园花丛,跌跌撞撞冲向老柳树。那杂役迅速递过来一捆绳索:“快!上树!翻墙!墙外有船!”
韦小宝和胡大夫抓住垂下的柳枝,奋力向上攀爬。就在韦小宝刚刚爬上墙头,胡大夫紧随其后,那杂役也在下面帮忙托举时,一队手持火把钢刀的护院已然追到!
“在那边!墙头!放箭!”有人厉声喝道。
嗖嗖几支箭矢破空而来!胡大夫闷哼一声,肩头中箭,身形一晃,差点栽下去。墙下的杂役猛地将他一推,胡大夫借力翻上墙头,那杂役自己却暴露在火光下。
“小五子!”胡大夫低呼。
“快走!”那叫小五子的杂役喊了一声,转身朝着追兵冲去,意图阻拦片刻。
韦小宝和胡大夫不敢再看,咬牙从近两丈高的墙头跳下!墙外是运河支流,河水冰冷刺骨。两人扑通落水,奋力向不远处一条乌篷小船游去。船上,一个戴着斗笠的船夫(显然是沐剑屏的人)急忙将两人拉上船,竹篙一点,小船如箭般驶入河道深处,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和水汽中。
身后,撷芳园方向火光冲天,喧嚣震地,整个扬州城似乎都被惊动了。更远处,隐隐传来官府差役尖锐的哨子和马蹄声。
小船上,韦小宝和胡大夫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胡大夫肩头的箭伤流血不止,脸色惨白。韦小宝死死抱着那个装着账册和锦盒的油布包,惊魂未定。
沈万山死了!在他们眼前被灭口!对方下手狠辣,时机精准,显然一直在暗中监视,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们的行动!小五子恐怕凶多吉少。这次行动,虽然拿到了关键的账册和印章,却彻底暴露,捅了马蜂窝!
“去……去哪儿?”韦小宝牙齿打颤地问船夫。
船夫不答,只是奋力划船,专挑最僻静的水道疾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小船驶入一片荒废的荷塘深处,在一片茂密的枯荷杆中停下。另一条更小的舢板从阴影中划出,靠了过来。舢板上站着一个人,正是沐剑屏。她换了一身深色劲装,脸上带着焦急和凝重。
“上船!快!”沐剑屏低喝。
韦小宝和胡大夫连忙爬过舢板。沐剑屏看到胡大夫的伤势,眉头紧锁,立刻拿出金疮药和绷带为他处理。船夫则将乌篷船沉入水底,自己也上了舢板。
“情况如何?”沐剑屏一边包扎,一边急促地问。
韦小宝将油布包递过去,语无伦次地说了经过:找到账册印章,沈万山被灭口,小五子断后……
沐剑屏接过油布包,迅速翻看了一下账册和印章,又看了看胡大夫怀里的那几封信,脸色越来越沉,眼中寒光闪烁:“果然……隆昌号不仅与北元走私军械粮草,还与朝中……有巨额银钱往来,牵涉皇子之争!”她深吸一口气,“沈万山一死,线索看似断了,但对方狗急跳墙,必有后招。扬州城不能待了!知府衙门已经出动,恐怕很快就会全城大索!”
“我们去哪儿?”韦小宝问。
沐剑屏目光锐利地看向北方:“回京!面圣!只有将这些东西直接交到皇上手中,才能揭开这层黑幕!只是……”她看向韦小宝和胡大夫,“如今我们已成众矢之的,陆路水路恐怕都已封锁。对方势力盘根错节,沿途必有截杀!”
韦小宝心里冰凉。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简直是绝路!
就在这时,胡大夫忍着痛,从怀里摸出那枚蛇老给的黑木牌,虚弱道:“或许……可以试试‘百草堂’的另一条路。蛇老说过,此牌可求援……扬州‘百草堂’,除了明面的济生堂,还有一条……极少人知的秘密通道,专走‘水鬼路子’,运送特殊货物……或人。”
“水鬼路子?”沐剑屏一怔。
“运河底下……有暗渠,通长江。只有‘百草堂’最核心的‘水鬼’才清楚路径。”胡大夫道,“持此牌,或可一试。只是……风险未知。”
沐剑屏看着那黑木牌,又看看重伤的胡大夫和惊惶的韦小宝,决然道:“别无他法,只能一试!我们现在就去济生堂后巷!”
小船再次悄然划出荷塘,向着城南济生堂方向驶去。夜色深沉,扬州城却已不平静,远处街巷传来兵甲碰撞和呼喝搜查之声,火光点点,如同蛰伏巨兽睁开的凶睛。
就在他们的小船即将拐入通往济生堂后巷的一条狭窄水道时,前方岔河口,忽然无声无息地滑出三条快船,呈品字形堵住了去路!船上人影幢幢,手持弓弩刀剑,杀气腾腾!当先一人,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阴冷如毒蛇的眼睛,正是那晚在瘦西湖边窥视之人!
“沐参将,韦巡察,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蒙面人声音嘶哑,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沈老板刚走,你们就急着离场,未免太不给主人家面子了。不如……把东西留下,也好让沈老板在黄泉路上,有个念想?”
沐剑屏锵啷一声拔出长剑,将韦小宝和胡大夫护在身后,冷冷道:“藏头露尾的鼠辈!也配提沈万山?想要东西,先问过我手中剑!”
“呵,沐家剑法,久仰了。”蒙面人不慌不忙,“不过,就凭你们几个残兵败将,还想翻出浪花?放箭!”
一声令下,三条快船上弓弩齐发,箭矢如蝗,罩向小小的舢板!
沐剑屏剑光舞动,如梨花纷飞,将大多数箭矢拨打开,但箭矢密集,仍有漏网之鱼。胡大夫奋力推开韦小宝,自己腿上又中一箭。船夫也中箭落水。
舢板在箭雨中摇晃欲覆。前有强敌,后无退路,水面之上,似乎已是绝境!
韦小宝抱着油布包,缩在船舱,看着沐剑屏浴血挥剑的背影,看着胡大夫咬牙忍痛,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快船,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了他。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扬州烟雨里?死在这些见不得光的鼠辈手中?
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