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06:08:30

管道深处淌出来的不是风。

是声音。那种细碎密集的、像生锈齿轮碾过碎骨头的摩擦声,从黑暗尽头漫上来,一层层糊在耳膜上,刮得人脑仁发酸。

烬抬手,握拳。

整个队伍瞬间钉在原地。

已垣背抵着冰冷黏滑的管壁,断臂的痛像烧红的钉子,一下下凿进骨头缝里,每喘一口气都带着铁锈味的颤抖。但他握刀的右手,指节绷得发白——不是怕,是刀柄传来的搏动正变得又狠又急,像有什么东西在他掌心里醒过来,一下下撞着他的骨头。

“是‘噬铁兽’!”账簿的尖叫劈开了死寂,终端屏幕的冷光映亮他惨白的脸,“它们闻着味儿来了!”

烬的脉冲手枪喷出湛蓝的光,将最先扑出来的几道影子在半空打成了爆开的血花。黏稠的、闪着金属冷光的体液溅在管壁上,嘶嘶地冒着白烟,空气里瞬间灌满了烧焦的肉味和铁腥气。“打关节!打那张烂嘴!这玩意怕疼!”

借着壁上那些菌类发出的、鬼火似的磷光,已垣看清了扑过来的东西。

猎犬大小,可模样邪性。皮是斑驳的金属色,像在锈水里泡烂了的铁皮,东一块西一块地裂着口子,露出底下暗红色、还在微微跳动的肉。四条腿的尽头不是爪子,是畸形的、反着寒光的骨刃。脑袋上没眼睛,就一张大张着的、布满螺旋利齿的嘴,正往下淌着带金属腥气的口水。

“操他娘的污染种!”铁砧的怒吼炸在管道里,他抡起那根锈迹斑斑的金属管,带着风砸出去,把几只扑到眼前的怪物砸得倒飞回去。骨刃刮过铁管的刺耳声音让人牙根发软,管身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翻着毛刺的白痕。

“重金属变异体!”账簿连滚爬爬地躲开一次扑咬,嘴里的话快得像子弹,“几代污染筛下来的鬼东西!要金属长壳子长骨头,自己又消化不了——就专挑带金属的活物撕!连皮带肉带零件一起吞,用胃里的酸水慢慢化!”

已垣喉咙发紧,瞬间明白了。他看向铁砧那身厚重的、被刮出火星的装甲和粗壮的改造臂,看向烬作战服上那些线条冷硬的金属组件,看向账簿背包缝隙里露出的设备边角,最后,低头看向自己手里这柄缠满脏绷带的刀。

移动的。金属的。活物。

一桌会跑的大餐。

“妈了个逼!”铁砧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更多黑影扑向他,骨刃和利齿疯了似的刮擦、撕咬着他身上的装甲,火星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真当老子是铁皮罐头,随便啃了?!”

“别让围上!撕开口子!”烬的声音又冷又硬。她开枪的节奏稳得像心跳,每一发湛蓝的光都精准地钉进一次扑击的轨迹,或是敲碎某只怪物腿上的骨节。可数量太多了,它们从管道每一个能钻出东西的阴影里涌出来,密密麻麻。

一只噬铁兽贴着管壁,鬼一样滑过烬的火线,骨刃闪着寒光,直插已垣心窝!

死亡的凉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冻住了已垣的呼吸。他想动,可重伤的身子沉得像灌了铅,慢了那么要命的一刹那。

骨刃的尖,几乎要戳破他破烂衣襟的纤维——

嗡!

他右手里攥着的唐刀,猛地一震!不是他的手在抖,是刀自己在震!一股子冰冷、贪婪、活物似的吸力,从刀柄猛地扎进他掌心,疯了似的抽吸他体内那股濒临暴走、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熟了的——地狱火!

“呃——!”已垣喉咙里挤出一声压着的痛哼,剧痛从手掌炸开,顺着胳膊的骨头缝一路往上碾,像有只手攥住了他的血管要往外抽。可紧接着,一种怪异的、冰冷的掌控感,硬生生压住了那要把人烧成灰的灼痛。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

他“看”见了——无数道惨绿色的、扭动着的、充满了贪婪和纯粹毁灭欲的波纹,从那些扑来的怪物体内喷出来,像一丛丛在黑暗里疯狂摇晃的鬼火。而在每一团“鬼火”最核心的地方,都钉着一个刺眼到流泪、疯狂闪烁、极不稳定的光点,像暴雨夜里将熄未熄的残灯,却散发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致命的吸引。

“波纹之眼”,被死亡踩住了脖子,被手里这柄邪门的刀硬生生撬开了。

脑袋里像有把烧红的凿子,一下,一下,凿着他的天灵盖。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一股铁锈味从喉咙深处反上来。海一样的信息——能量流动的线、结构最脆弱的点、生物体内混乱的脉冲——像决了堤的洪水,轰隆隆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可手里这把刀,那股子冰冷的吸力,像道突然落下的闸,又像某种诡异的引导,把这股要把他冲碎的混乱洪流,勉强拢住了一点方向。刀身吞了地狱火,发出低沉的、活物吃饱般的嗡鸣,缠满刀身的那些脏绷带缝隙里,渗出暗金色的、像熔岩在将熄前最后挣扎的光。

那只噬铁兽的骨刃尖,已经抵到了他胸口破烂的布料。

在他那片扭曲的波纹视野里,那团惨绿“鬼火”的核心,那个疯狂闪烁的死点,正正对着他心脏跳动的那个位置。

没有想。是刀在拖着他的手走。

手腕以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极轻地一抖。唐刀由下而上,悄无声息地撩起。动作小得可怜,轨迹却准得吓人,像用最精密的尺子比划过。

刀尖,点中了那个闪烁的死点。

嗤。

一声轻响,像烧红的针尖,慢条斯理地扎进一块凉透的蜡。接触的刹那,一点暗金色的光晕在刀尖上一闪,没了。那只噬铁兽体内所有狂躁扭动的惨绿波纹,像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塌瘪、碎掉、消失成虚无。它所有扑杀的动作在半空僵住,然后“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暗红色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干瘪,像一堆烧尽了、一碰就碎的灰。

已垣愣住了。握着刀的手臂,控制不住地细细发颤。不是他在杀。是这柄刀,透过他的手,完成了某种“葬送”。一股冰冷的、空落落的、像身体里最紧要的什么东西被突然抽走了的感觉,顺着刀柄慢悠悠爬回他手臂,钻进骨头缝里。

“你……”旁边的账簿眼角余光扫到这一幕,惊得手里终端差点摔了,“你的刀……它在吃你的能量?!还能……还能打中‘信息弱点’?!这……这他妈是什么原理?!”

更多的噬铁兽,踩着同类的灰扑上来!已垣根本来不及琢磨账簿的话,求生的本能和刀身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饥渴”感,推着他的身体动。他试着,主动将一丝烧灼的地狱火,导向紧握的刀柄。

嗡——!

刀身发出一声清晰的震鸣,绷带下那些暗金色的光流突然加速,像有了生命般窜动。他手腕一翻,唐刀横着斩了出去。

一道薄得几乎透明、边缘却锐利得割裂光线的暗金色弧光,从刀锋上脱离,切开管道里潮湿沉闷的空气,向前方无声掠去。

弧光轻飘飘地,掠过了三只挤撞在一处的噬铁兽。

没有撞击的闷响,没有血肉撕裂的噗嗤声。那三只怪物前扑的姿势在半空陡然定格,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墙上。下一秒,从暗金色弧光轻轻切过的部位开始,它们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崩解、溃散,化为无数细密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灰尘,簌簌地,飘落下来。

葬火过处,碰到的化成灰,灰都不剩下。

这一刀挥出去,已垣猛地单膝跪倒,用刀死死抵住湿滑的地面,才没整个人栽下去。剧烈的咳嗽从肺管子深处冲上来,咳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发甜。不只是力气被抽空的虚脱,一种更深层的、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和空虚感,缠住了他。同时,一股冰冷的、漠然的、想把视野里一切还在动弹的东西都抹成灰的欲望,顺着刀柄,悄无声息地爬上他整条手臂,往心里钻。

“已垣!收住力!”烬的声音像块冰,砸穿他耳中嗡嗡的轰鸣,冷得扎人,“刀是装火的罐子,你才是捏着罐子的人!别让罐子里的‘葬火’,反过来把你烧空了!”

她说话时,手里开枪的节奏没乱半分,又是两发点射,撂倒两只想从侧面阴影里扑出来的漏网之鱼。

铁砧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怒吼一声,把那根沉重的铁管抡圆了猛地一扫,暂时砸出一片空地,瓮声吼道:“小子!别他妈硬撑!跟着烬的脚印走!”

已垣咬着后槽牙,用尽力气,把那股顺着胳膊爬上来的、冰冷的杀戮欲一点点从骨头里往外拔。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甜腥、焦臭和铁锈味的空气,不再往刀里狂灌地狱火,只勉强维持着“波纹之眼”那要命的视野,试着把绷紧的注意力,一点点、艰难地“散开”。

视野里那些海量的、扭曲的信息流还在,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疯了一样要把他冲垮、淹没。他“看”见烬周身那层淡银色的、稳定得像湖面的波纹,如何精巧地偏开一次次的扑击,如何牵引着那些怪物的冲撞方向;他“看”见铁砧每一次狂暴挥舞时,力量奔涌的轨迹和其中那些可以更省力、更致命击破的脆弱节点;他“看”见账簿缩在后方,身上那些设备正发出特定波长的、专门干扰这些怪物感知的细微波纹。

他的刀,再次动了起来。不再追求那葬尽一切的暗金弧光,只凭着“波纹之眼”撕开世界表皮后看见的“真相”,做最精准、最省力的点杀。每一次出刀,都像最老练的刽子手,刀刃精准地楔入怪物能量流动中最脆弱的那个“死点”,效率高得吓人,消耗却一下子降了下来。

战斗,在又持续了几分钟后,渐渐停歇。

管道里满地都是簌簌飘落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灰,和零星几块没化尽的焦黑残骸。空气浓稠得化不开,灌满了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和浓得呛人的铁腥气。

已垣用刀抵着地,勉强撑住自己不要瘫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疼。汗像水一样从额头、鬓角往下淌,浸透了背上破烂的布料,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过度使用能力的反噬,像迟来的潮水,凶猛地拍打上来——头痛得像是要裂成两半,视线里的东西晃着重影,握着刀柄的右手,抖得几乎要攥不住。

那顺着刀爬上来的、冰冷的杀欲是褪了,可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寒意,却像层看不见的霜,敷在了他骨头缝里,让人心底发毛。

账簿一屁股瘫坐在地,脸还是惨白的,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粘在已垣身上,更粘在他手里那柄重新归于平静、但绷带缝隙里仍有暗金余烬缓缓流转的唐刀上。手指在终端虚拟键盘上敲出了残影,嘴里魔怔似的念念有词:“能量吸收效率不对……攻击带着规则层面的抹除效果……使用者神经负荷到顶了……这……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

烬走到已垣面前,蹲下。没先看他身上崩开的伤口,目光落在那柄刀上,看了好几秒。

“这就是‘葬火’,”她的声音很轻,裹着一层复杂的、已垣还听不懂的东西,“葬送万物的火。它能让你碰到世界背面的‘规则’,看见万物的‘死’,然后,执行那个‘终’。”她抬起眼,冰蓝色的瞳孔像两口深井,映着已垣狼狈的脸,“可每用一次,烧掉的不只是敌人,还有捏着火的你自己。”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刚才,你差一点,就被它顺着胳膊爬上来,吃了。记住那滋味。那是站在悬崖边上,脚下一半的石头已经松了。”

已垣抬起头,汗珠顺着下巴尖滴落,砸在冰冷的地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想问的太多,可最后只从嘶哑的嗓子里挤出破碎的一句:“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见过上一个,手里攥着差不多东西的人。”烬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没有波澜的平直,“他最后,把自己,连着敌人,还有周围的一切,一起‘葬’了。”她转过身,不再看已垣,“喘三口气。账簿,重新锁信号源。铁砧,看着后面。”

已垣背靠着冰冷黏腻的管壁,闭上了眼。手里的刀还在传来细微的、持续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像在应和着管道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烬的话在他脑子里打着转,每个字都沉甸甸的。这刀,这双被迫睁开的眼,这份要人命的力量……是礼物?还是代价?

“锁定了!”账簿突然压低声音叫出来,那声音里压着快要绷不住的兴奋,和更深一层、几乎让他声音变调的惊疑,“信号源……就在前面!深度在增加!强度……强度还在往上跳!可是……可是信号特征……和‘观星者’日志里那个第七扇区的遗留广播,对得上!这怎么可能?!那至少是几十年前、甚至更早的老古董加密格式!除非……”

“除非发信号的‘那个东西’,一直没停过,而且,还在动。”烬接过了他没说完的话,目光投向管道更前方,那片连壁上菌类磷光都照不透的、浓稠得仿佛有实质的黑暗。从那个方向飘来的甜腥气,已经浓烈到刺鼻,呛得人喉头发紧,胃里翻腾。

“走。”她检查了一下脉冲手枪的能量读数,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已垣,脚还抬得动吗?”

已垣用刀撑着地,一点一点,把自己从湿滑的地面上撬起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着疲惫和疼痛,精神的弦绷得快要断了,可一股更清晰的、无法忽视的牵引感,从紧握的刀身传来,像根冰冷的线,死死拽着他,指向黑暗的最深处。

他点了下头,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前:“能。”

烬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过身,第一个迈开步子,踏进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铁砧把沉重的金属管重新扛上肩,账簿手忙脚乱背好他那堆宝贝设备,紧紧跟上。

已垣落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管道里满地的、闪着诡异冷光的灰烬,又转回头,看向前方那片如同巨兽缓缓张开喉咙的、纯粹的暗。手里的唐刀,搏动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像渴极了,又像在呼喊什么。

共鸣的源头,就在那里面。

他吸了口气,那口气里满是铁锈、血腥和甜腻的腐味。然后握紧刀柄,迈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踩进了更深、更沉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