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12:03:53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或真或假的关切与探究。当最后一丝脚步声也消失在院门外,沈清弦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支撑,微微晃动了一下。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扶住身旁花梨木桌的边缘,那坚实冰冷的触感,才让她没有失态地软倒。

屋内,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鸳鸯喜被,百子千孙帐,就连桌案上摆放的合卺酒器,都缠着刺目的红绸。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三日后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也像是在嘲讽她前世飞蛾扑火般的痴傻。

她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向内室。这里是她自幼居住的闺房,一桌一椅,一帘一幔,都曾浸满母亲温柔的气息,也曾在她前世被囚禁的最后岁月里,染上绝望的死寂。如今,这房间被柳氏以“添置嫁妆”为名,重新布置过,看似华丽煊赫,却处处透着一种陌生感,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等待猎物入网的蛛丝。

她的目光,掠过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五官精致绝伦,凤眼幽深,却空洞得仿佛两口深井,映不出半点光亮。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还倔强地维持着一丝属于侯府嫡女的、不容侵犯的弧度。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镜面,划过那镶嵌着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块未经柳氏之手的和田玉璜。触碰到那温润的玉质,一股无法抗拒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母亲……

那个记忆中永远温柔娴静、会抱着她轻声哼唱江南小调、会手把手教她弹奏箜篌、会在父亲面前不卑不亢维护她利益的女子……她的生母,安定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去得那样早,那样不明不白。

前世,她直至死前,才从沈清芙得意而恶毒的炫耀中得知,母亲当年并非简单的产后体虚而亡,而是柳氏日复一日在饮食中动了手脚,慢性毒药侵蚀了母亲的生机!只因为母亲挡了她们母女的上位之路,只因为母亲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柳氏妾室扶正的卑微出身!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心脏,收紧,带来窒息般的绞痛。她扶住梳妆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

不仅仅是母亲。还有她那个尚未足月便夭折的弟弟……是否,也并非意外?柳氏,沈清芙!你们不仅要夺这侯府的权,要抢这嫡女的风光,你们更是手染鲜血,夺走了她至亲的性命!

前世被背叛、被折磨、被弃如敝履的痛楚,与此刻翻涌而起的、更为深沉久远的血仇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以为重生归来,带着洞悉先机的冷静,足以支撑她完美地扮演一个复仇者的角色。可当真正独处,当熟悉的场景勾起尘封的记忆,那巨大的悲伤与无边的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她不再是那个历尽沧桑、心硬如铁的鬼魂,她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脊椎断裂剧痛犹存、失去母亲庇护不久、即将踏入另一个虎狼之窝的十六岁少女。

沈清弦踉跄着走到床边,那铺陈着大红锦被的床榻,在她眼中仿佛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她终是支撑不住,缓缓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先是无声的,大颗大颗地坠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随即,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抬手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用皮肉的刺痛来阻止那即将冲破禁锢的悲声。她不能哭出声,这侯府上下,不知有多少双耳朵贴在墙根,等着抓她的错处,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蜷缩在角落里,舔舐着血淋淋的伤口,承受着这蚀骨的悲痛与孤寂。

为母亲冤死而哭,为弟弟夭亡而哭,为外祖家被逐渐排挤疏远而哭,也为前世那个愚蠢天真、引狼入室、最终害人害己的自己而哭。

泪水模糊了视线,前世临死前的一幕幕在脑中疯狂闪现——沈清芙那张扭曲得意的脸,赵珩冷漠厌弃的眼神,冰冷的宫殿,绝望的挣扎……还有,顾妈妈为了护她,被乱棍打死的惨状……

痛,太痛了。不仅仅是身体被折磨的痛,更是信仰崩塌、深情被践踏、连累忠仆、家族覆灭的锥心之痛。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谋划,在这一刻,都被这汹涌的情感浪潮冲垮。她允许自己脆弱这最后一次,允许自己为过去那个单纯的沈清弦,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已被咬出深深的齿痕,渗出血丝。眼泪仿佛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阵阵脱力的虚软。

窗外的更漏声隐隐传来,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

沈清弦缓缓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凤眼,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凄厉的决绝。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粗暴,带着一种与过去彻底割裂的狠劲。

眼泪,是弱者无用的宣泄。而她,不能再做弱者。

母亲的血仇未报,弟弟的冤屈未雪,忠仆的性命未偿,仇人尚且逍遥,甚至正准备踩着她的尸骨登上更高的位置……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沉溺于悲伤?

重生,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也是一场最为残酷的试炼。她不能再错一次。

她扶着床沿,艰难地站起身。走到盆架前,将整张脸埋进冰冷的清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软弱与迷茫。她抬起头,看着水盆中晃动的、湿漉漉的倒影,那双凤眼里,所有的悲伤、彷徨、脆弱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和磐石般的坚定。

从此刻起,那个会为情所困、会被亲情蒙蔽、会轻易相信他人的沈清弦,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心中只剩复仇烈焰的棋手。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吹动她额前濡湿的碎发。她望向北方,那是北境质子府的大致方向。

谢无咎……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划过。前世模糊的记忆里,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深不可测的敌国质子,最终成了搅动天下风云的北境枭雄。他是变数,也是她破局的关键之一。与虎谋皮,固然危险,但在这死局之中,她需要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

“价值交换……”她低声自语,唇边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我会让你看到,与我结盟,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夜色深沉,侯府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已安眠。

唯有这间燃着红烛的闺房内,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可怕的、凝聚了所有恨意与智慧的绝对冷静。

沈清弦关上窗,转身走回室内。她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床头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背影,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孤独的战士。

她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房间,目光掠过那些喜庆的红色,如同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然后,她平静地躺下,拉过那床刺目的鸳鸯喜被盖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呼吸,渐渐平稳。

而她的内心,已如古井无波,只剩下精确的计算和等待落子的耐心。

黎明,即将到来。而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这看似平静的侯府,乃至整个京城,都将因她的归来,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