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沈清芙胸前茶水滴落的细微声响,和她那粗重而压抑的喘息。桃红褙子上那片深色的、不断扩大并冒着热气的水渍,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烙印,将她所有的娇媚与算计都钉在了耻辱柱上。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羞愤和周围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
“哎呀!二小姐,您这……”一个反应过来的喜娘连忙上前,掏出帕子想要帮忙擦拭,可那滚热的茶水早已渗透了昂贵的织料,岂是几下就能擦干净的?反而让那水渍晕染得更加难看。
周围的宾客们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这……安定侯府的二小姐也太不小心了……”
“是啊,大婚之日,竟闹出这等事来……”
“瞧那衣裳湿的,真是……不成体统。”
“幸好没泼到新娘子身上,不然这吉时可真要误了……”
议论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同情(针对沈清弦),以及对沈清芙行事毛躁的质疑。几位宗室老王妃更是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等失仪之举颇为不满。
沈清弦将一切听在耳中,盖头下的面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她依旧维持着那副受惊后虚弱无力的姿态,一只手轻轻按着胸口,仿佛心有余悸,另一只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精准一托,耗费了她多少心神和气力。
她没有去看沈清芙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狼狈模样,也没有去理会周围的议论,反而将头微微转向一旁始终静观其变的赵珩方向,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与委屈,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轻声唤道:“殿下……”
这一声呼唤,柔弱中带着依赖,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赵珩的,都拉回到了她这个“受害者”兼今日真正的主角身上。
赵珩眉头微蹙,他自然看出了方才那一下绝非简单的“不小心”,沈清芙那点小心思在他眼中几乎无所遁形。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据说重伤未愈、一向温顺甚至有些懦弱的未婚妻,竟然能如此巧妙地化解,还反将了一军。他心中对沈清芙的蠢钝愈发不满,但面上却不能显露分毫。
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沈清弦虽然沾染了几点水渍但整体完好、依旧华美夺目的嫁衣上,语气温和中带着安抚:“无妨,不过是意外,虚惊一场。弦儿没被烫着就好。”他又转向呆立原地、脸色惨白的沈清芙,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芙妹妹想是太过紧张,一时失手。还不快扶二小姐下去更衣?”
最后一句是对着沈清芙带来的丫鬟说的,语气已然带上了命令。
“是……是!殿下!”那丫鬟早已吓傻了,闻言如蒙大赦,连忙上前搀住几乎站立不稳的沈清芙,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往侧厅外带去。
沈清芙在经过沈清弦身边时,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楚楚可怜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怨毒与不甘,死死地瞪了盖着盖头的沈清弦一眼,那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沈清弦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充满恶意的视线。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温顺无害,甚至还微微侧身,似乎是想给沈清芙让路,姿态做得十足。
待到沈清芙那狼狈的身影消失在侧厅门口,厅内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宾客们默契地转移了话题,重新谈笑风生起来,只是那目光偶尔扫过沈清弦时,不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这位安定侯府的嫡女,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简单。
赵珩也深深地看了沈清弦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意外挑起的好奇。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那完美无瑕的温和面具,对沈清弦温言道:“吉时将至,莫要让这些小事扰了心神。拜堂之后,便可稍作歇息了。”
沈清弦微微颔首,低声道:“谢殿下关怀,清弦省得。”
她知道,赵珩这番话看似关怀,实则也是在提醒她,不要因为这点“意外”而影响了后续更重要的仪式,更是在众人面前维持他体贴的形象。
小小的插曲过去,仪式继续。有管事高声唱喏,引导着新人准备前往正堂行拜堂大礼。
沈清弦在喜娘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和应对,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消耗更大,脚步更加虚浮,几乎是全身重量都倚在了喜娘身上。那身沉重紧绷的嫁衣和压迫着伤处的凤冠,此刻带来的不适感愈发强烈,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她的眼神却透过盖头,异常清明冷静。
沈清芙的挑衅被轻易化解,反而自食其果,这第一步的反击干净利落。但这还不够。柳氏在嫁衣和凤冠上做的手脚,才是真正悬在她头顶的利剑,若不能在拜堂前解决,她很可能真的会支撑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仪!
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合情合理、能让她暂时摆脱这身“刑具”的契机。
心思电转间,她已被搀扶着,随着赵珩和引导的礼官,缓缓向正堂走去。脚下的红毯绵延,两侧宾客的目光如同实质,汇聚在她身上。
就在即将踏入正堂那高高的门槛时,沈清弦的脚步几不可查地一个踉跄,身体猛地向旁边歪去,幸好喜娘死死扶住才没有摔倒。但她头上的凤冠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晃动而猛地一沉,后脑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
“小姐!”搀扶她的喜娘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这一下变故,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珩也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看来,眉头紧锁:“怎么了?”
沈清弦借势软软地靠在喜娘身上,盖头下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和虚弱:“殿……殿下……臣女……臣女头……头好晕……这凤冠……太重了……压得伤口……好痛……”她说着,一只手似乎无意识地抬起来,想要去扶那沉重的凤冠,动作却显得绵软无力。
恰到好处,真实无比。那沉重的凤冠是实打实的,后脑的伤处也是实打实的,她的虚弱更是半真半假。
周围的宾客们见状,顿时议论纷纷。
“哎呀,看来大小姐伤势果然不轻……”
“这凤冠本就沉重,戴着这么久,又是伤处,难怪受不住……”
“可不是嘛,方才又受了惊吓……”
“这要是强撑着拜堂,万一在堂上晕过去,岂不是更……”
赵珩看着沈清弦那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的模样,脸色微沉。他不在乎沈清弦是否痛苦,但他在乎皇家的体面!若新妇在拜堂时因伤重晕倒,那才是天大的笑话!比起延迟片刻吉时,当众出丑显然后果更严重。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顶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凤冠,又看向礼官。
礼官也是满头大汗,这等情形他亦是头回遇到,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殿下,大小姐伤势未愈,凤冠沉重,是否……是否可酌情……”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安静跟在陪嫁队伍末尾、捧着一个小巧锦盒的丫鬟(正是采薇),突然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高举手中的锦盒:“殿下!小姐!小姐她自受伤后,时常心悸头晕,太医嘱咐务必要静养,不可劳累,更不能受重物压迫!这凤冠……小姐实在是受不住了!求殿下开恩,让小姐……让小姐换上先夫人留下的这顶轻便些的旧冠吧!小姐昨日还抱着先夫人的旧物落泪,说若有母亲之物在身边,或许能撑得住……”
采薇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涕泪交加,将一个忠心护主、又深知主子心思的丫鬟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她口中的“先夫人旧物”,更是精准地戳中了许多人心中对已故林氏的同情。
沈清弦在盖头下,微微勾起了唇角。采薇这番临场发挥,甚合她意。这顶所谓的“先夫人旧冠”,自然是她早已让顾妈妈暗中准备好,由采薇贴身带进来的。重量不及这皇子规制凤冠的三分之一,做工虽也精致,却远没有那么沉重累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锦盒上,又看向仿佛随时会晕倒的沈清弦,最后落在了赵珩身上。
赵珩脸色变幻,权衡利弊只在瞬间。他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沈清弦,又扫过周围宾客们那带着同情与理解的目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既如此……便依你所言。速为大小姐更冠,莫误了吉时。”
“谢殿下恩典!”采薇喜极而泣,连忙叩首。
沈清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第一步,成了。
在喜娘和丫鬟的簇拥下,她被快速扶到一旁临时用屏风隔出的角落。沉重的皇子规制凤冠被小心翼翼取下,后脑的压迫感骤然消失,让她几乎舒服得喟叹出声。换上那顶轻便了许多的“母亲旧冠”,虽然依旧要顶着盖头,但整体的负担已然大大减轻。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感受着那久违的轻松感。
危机暂时解除。嫁衣的问题虽然还在,但至少解决了最迫在眉睫的凤冠。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在喜娘的搀扶下,重新走向正堂。
盖头之下,她的眼神锐利如初。
拜堂之后,还有更重要的“戏码”等着她。
柳氏,沈清芙,你们送上的“贺礼”,我一一收下了。
现在,该轮到我,回敬一份大礼了。只是不知,你们是否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