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威军的营地日渐规整,匠坊的烟火气也愈发旺盛。余二喜白天忙于军务,夜晚则常常对着舆图沉思,推演着“统一战线”的具体策略。范增虽被说服,但要将这套超越时代的理论真正付诸实践,尤其是在崇尚绝对力量的项羽主导下,绝非易事。他感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这日,他难得有片刻清闲,想起妹妹余七喜(如今在军中几乎已被默认称为“虞姬”)前两日提过,想找些柔软的布料缝制些贴身衣物。军中物资粗糙,他便想着去附近的市集看看。
这处市集是因楚军驻扎而自发形成的,位于几条道路的交汇处,鱼龙混杂。有附近的农户售卖瓜果蔬菜,有行商贩卖各地的特产,也有三教九流混迹其中,打探消息,进行着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
余二喜只带了两个亲兵,换了身寻常的布衣,信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他的目光扫过摊位,寻找着合适的布匹,同时也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微观辨识能力让他能轻易分辨出布料的质地优劣,却也让他对人群中某些隐藏的兵刃和审视的目光格外敏感。
就在一个贩卖漆器和玉饰的摊位前,他的脚步顿住了。
并非因为货物,而是因为站在摊位前的那个人。
那是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色深衣,料子看似普通,但以余二喜的眼光,能“看”出那是极为上乘的齐纨,经纬细密,染工精湛。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斜插着一支没有任何雕饰的青玉簪,却衬得她脖颈修长,气质清冽。
她正拿起一件造型古朴的漆器奁盒,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云纹,侧颜如玉,鼻梁挺秀,唇色淡雅。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点深邃的墨兰色调,眼尾微微上挑,沉静时如古井无波,偶尔流转间,却仿佛能洞察人心。
她似乎在与摊主低声交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谈论的并非价格,而是那漆器的制作工艺和纹饰的年代特征,言辞精准,见解独到,让那见多识广的摊主都连连点头,目露惊奇。
余二喜心中一震。这女子的气质、谈吐,绝非寻常人家。在这兵荒马乱、龙蛇混杂的市集,她如同淤泥中悄然绽放的一支空谷幽兰,卓尔不群。
似乎感受到了他停留的目光,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余二喜清晰地看到,她墨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认识他般的探究。
她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放下漆盒,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请留步。”余二喜鬼使神差地开口。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他想要结识。
女子停下脚步,再次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阁下有事?”
“冒昧打扰,”余二喜拱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方才听姑娘谈及漆器工艺,见解精深,令人佩服。在下余二喜,对此类古物亦有些兴趣,不知姑娘可否赐教?”
他报出名字,暗中观察对方的反应。
女子眼中果然再次掠过一丝了然,虽然极其细微,但没能逃过余二喜强化过的感知。她浅浅一笑,那笑容清浅,却仿佛让周遭嘈杂的市集都安静了几分:“原来是近日声名鹊起的余将军。小女子吕宓,不过略知皮毛,当不得‘赐教’二字。”
吕宓?余二喜快速搜索记忆,并未想起历史或原著中有此号人物。但她认识自己,这本身就很有趣。
“吕姑娘过谦了。”余二喜顺势道,“此地嘈杂,并非谈话之所。不知姑娘可否移步,前方有一茶寮,还算清静。”
吕宓略一沉吟,目光在余二喜脸上流转片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随即轻轻点头:“也好。”
茶寮内,两人对坐。亲兵守在远处。
余二喜为吕宓斟上一杯粗茶,开门见山:“吕姑娘似乎认得在下?”
吕宓端起陶杯,指尖白皙修长,姿态优雅,与这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她抿了一口茶,淡淡道:“余将军巨鹿一战,以‘焚天雷’焚毁秦营,助霸王奠定胜局,如今更是新晋的扬威将军,名动天下。小女子虽身处市井,又岂能不知?”
她话语平和,却将余二喜的底细点得清清楚楚。
余二喜心中警惕更甚,面上却不露声色:“看来吕姑娘并非寻常市井之人。”
吕宓放下茶杯,墨兰色的眼眸直视余二喜,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将军不必试探。小女子乃已齐故臣之后,家族零落,流离至此。之所以留意将军,是因为将军与这楚营中的其他人……似乎颇为不同。”
“哦?有何不同?”
“将军重‘技’而不唯‘力’,善‘谋’而不止于‘勇’。”吕宓的话语一针见血,“巨鹿之火,非是天助,乃是人谋。将军在定陶之后稳定军心,整肃溃兵,更显手段。如今又得范增先生看重……这一切,都非寻常武将所能为。”
余二喜心中凛然。此女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连他在军中的作为,甚至与范增的接触都似乎有所了解!这情报能力,绝非等闲。
“吕姑娘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余二喜的语气严肃起来。
吕宓却是不答,反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构件,放在桌上:“将军精于匠造,可识得此物?”
余二喜目光一凝,拿起那构件。微观辨识瞬间发动——那是一种用于精密弩机或者某种复杂机关的卡榫,设计巧妙,工艺精湛,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遍水平,甚至比他改良的楚军弩机还要精良!
“这是……”他抬头,震惊地看着吕宓。
“此物,源自墨家非攻院一脉的遗泽。”吕宓平静地说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小女子不才,恰巧知晓一些散佚的传承,也认识一些……对此道仍有研究的故人。”
余二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墨家!这个在历史上充满传奇色彩的技术与思想学派!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奇技”需要合理的来源解释,而墨家的传承,无疑是最完美的掩护!更重要的是,吕宓话里的意思,她可能掌握着一个潜在的技术人才网络!
“姑娘将此物示于我,是何用意?”余二喜强压激动。
吕宓看着他,目光深邃:“乱世之中,女子欲要安身立命,殊为不易。小女子观将军,非是池中之物,亦非残暴不仁之辈。故而,想与将军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愿倾尽所能,助将军完善军械,联络各方,甚至……为将军参赞些许谋划。”吕宓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而将军,需予我一处安身之所,并承诺,若他日功成,需以‘工’兴国,善待工匠,使墨学实用之道,不致湮灭。”
这是一个投靠,更是一个盟约。她看中的,是余二喜的潜力,以及他不同于传统诸侯的发展路线。
余二喜凝视着吕宓,看着她绝美的容颜下那颗通透而果决的心。美貌与智慧并存,还掌握着稀缺的技术资源和情报网络……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最佳助手(乃至伴侣)!
“好!”余二喜没有任何犹豫,郑重承诺,“吕姑娘若愿助我,余二喜必不负所托!以‘工’兴国,善待百工,亦是我心中所愿!”
吕宓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春水微漾,动人心魄。
就在余二喜与吕宓达成这重要盟约的同时,扬威军营地里,龙且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坛子。
“余老弟!余老弟!听说你升了将军,哥哥我还没好好跟你喝一顿呢!今天非得跟你喝个痛快!”龙且嗓门洪亮,震得营帐似乎都在晃。
他没找到余二喜,却撞见了正在帮忙清点物资的余七喜。
“虞姬姑娘!”龙且眼睛一亮,凑上前,压低声音(虽然依旧很大),“嘿嘿,俺老龙可是看得明白,籍哥对你可不一般!那块玉佩,可是他贴身戴了多年的宝贝!”
余七喜脸颊瞬间飞红,羞得低下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龙且见状,更是得意,拍着胸脯道:“放心!有俺老龙在,保管没人敢说闲话!以后你就是俺龙且的亲妹子!谁要是敢欺负你,俺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这粗豪的保证,让余七喜又是害羞又是感动。
等到余二喜带着与吕宓会面的深思回到营地时,龙且立刻拎着酒坛子缠了上来。
“好你个余二喜!升了将军就摆架子,让俺好等!罚酒三碗!”龙且不由分说,给余二喜倒上满满一碗劣酒。
余二喜看着龙且那真诚而毫无心机的脸,心中也是一暖。在这个充满算计的乱世,龙且这种纯粹的武将友谊,显得尤为珍贵。他没有推辞,接过碗,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入喉,却让他感到一阵舒畅。
“龙大哥,日前巨鹿之战,多亏你麾下斥候精锐,方能成事,二喜敬你!”余二喜又倒上一碗。
“哈哈!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龙且与他碰碗,咕咚咕咚喝干,抹了把嘴,“不过说真的,你那会冒火的罐子,是真带劲!下次再有这等好事,可得再叫上俺!”
两人就在军营的空地上,就着简单的菜肴,一碗接一碗地喝了起来。龙且讲述着战场上的趣事和项羽的勇武,余二喜则偶尔插几句对军械和战术的理解。龙且虽然听不懂太深奥的,却能感受到余二喜是真心与他结交,愈发觉得这个“巧匠”将军对胃口。
酒至半酣,龙且搂着余二喜的肩膀,喷着酒气道:“余老弟!俺老龙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但俺看得出来,你是真有本事,对籍哥也忠心!以后在军中,有啥事,跟哥哥说!谁敢跟你过不去,俺替你收拾他!”
这是来自楚军核心武将最直接的认可和友谊。余二喜重重拍了拍龙且的后背:“龙大哥,有你这句话,二喜心里踏实!以后,并肩作战!”
“对!并肩作战!”
夜色渐深,酒意微醺。余二喜送走脚步踉跄却兴致高昂的龙且,独自站在帐外。
市集中邂逅的神秘才女吕宓,军营里结下的粗豪兄弟龙且。一文一武,一智一勇,仿佛是他未来道路上不可或缺的翅膀。
他抬头望向星空,心中豪情涌动。这条争霸之路,似乎不再那么孤单了。
(第十四章 完)
(字数:约2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