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火苗在寒风里疯狂跳动。
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姜知青被按着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严寒,身子不受控制地发抖。
头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
那双曾经漂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也没有光亮。
她好像已经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了。
糯糯跪在旁边,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
但她没哭,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照片碎片,又抬头看向站在人群前面的李建国。
李建国背着手,表情严肃,眉头皱着,一副“我很为难”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姜知同志的问题,很严重啊。”
人群安静下来,都看着他。
“藏匿这种照片,思想肯定有问题。”
李建国踱了两步,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响。
“但咱们屯一向讲究治病救人。这样吧——”
他顿了顿,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姜知青。
眼神里飞快地闪过狠绝,但脸上还是那副“为你好”的表情。
“明天开始,派姜知同志去黑水河凿冰。劳动最能改造人,让她在劳动中反省自己的错误!”
人群里响起几声抽气声。
黑水河!
这大冬天的,河面冰层厚得能走车。
让一个发着高烧、神志不清的女人去凿冰?那不是劳动改造,那是要命!
王红霞嘴角咧开,露出黄牙,显然很满意这个安排。
几个年纪大些的婶子互相看看,眼神里有不忍,但没人敢出声。
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惹祸上身?
糯糯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凿冰。
她见过屯里男人凿冰,那么厚的冰,一镐下去只能砸出个白点。
娘现在这样,别说凿冰,站都站不稳。
李建国这是在要娘的命。
她看着李建国那张故作严肃的脸,耳朵里突然嗡嗡作响。
不是风声,是那种“听”的感觉又来了。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像有很多声音强行往她脑袋里钻。
她听见李建国心里正在飞快地盘算:
“冻死在河里最好……尸体顺水漂走,干干净净……江阎王找来也没用……就说她自己失足……”
还听见别的,更细碎的心思:
“灶台底下……第三块砖……白面……不能让人知道……”
糯糯猛地抬起头。
小小的身子在寒风里挺直了。
虽然还在发抖,但眼神突然变得很亮,像雪地里突然点燃的两簇小火苗。
她举起手。
一只冻得通红、长满冻疮的小手,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刺眼。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李建国和王红霞。
一个五岁的孩子,在批斗会上举手?
这算怎么回事?
“队长叔叔。”
糯糯开口了,声音因为冷而发颤,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我听见了。”
李建国皱眉:“听见什么?”
“听见你做梦说话。”
糯糯眨着眼睛。
表情是五岁孩子特有的那种天真。
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李建国瞬间血液凝固。
“你晚上睡觉,老是说梦话。你说……‘白面藏在灶台底下,第三块砖是活的,千万不能让人知道’。”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白面?!”
“灶台底下?!”
“李队长家藏了白面?!”
1972年的北大荒,白面是什么?
是金贵得能当钱使的东西!
是过年都未必吃得上的细粮!
家家户户按工分分粮,分的多半是苞米茬子、高粱米,白面只有病号或者产妇才能分到一点点。
李建国家居然藏了白面?!
所有人的眼睛都像钩子一样钉在李建国脸上。
那些原本麻木、看热闹的眼神,一下子全变了,变成了怀疑、嫉妒、愤怒。
李建国的脸“唰”地白了,又“唰”地红了,最后变成猪肝色。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条离水的鱼,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胡说什么!”
他终于憋出一句,声音尖得变形。
“我没胡说。”
糯糯还是那副天真的样子,手指却悄悄指了指王红霞。
“王婶也知道。她地窖里那袋白面,是二十一斤三两,藏在最里面墙洞,用破麻袋盖着。她打算过两天儿子相亲蒸大白馒头。”
“轰——”
人群第二次炸开,这次更厉害。
王红霞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手指着糯糯,浑身哆嗦:
“小、小野种你放屁!”
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副心虚到极致、惊恐到扭曲的表情,谁都看得出来。
被说中了!
“二十一斤三两?!”
“克扣知青口粮?!”
“好你个王红霞!上次分粮你说知青点遭了老鼠,原来是被你贪了!”
矛头瞬间调转。
刚才还对着姜知青母女喊打喊杀的人群,现在全冲着李建国和王红霞去了。
藏白面,克扣口粮,这在屯里是天大的事!
谁家没饿过肚子?
谁家孩子没为了一口吃的哭过?
“怪不得上次他家老二相亲,端出来的馒头那么白!”
“我说呢!李队长家今年怎么没喊饿!”
“查!必须查!”
群情激愤。
李建国和王红霞被团团围住,解释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骂声里。
雪地里乱成一团,煤油灯的光乱晃,人影幢幢,推搡声、叫骂声、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
没人再注意跪在雪地里的那对母女。
糯糯趁机爬起来,扑到母亲身边。
姜知青还是那副茫然的样子,任由女儿拉着她的手。
“娘,快走。”糯糯用力把母亲拽起来。
姜知青踉跄了一下,但居然跟着迈开了步子。
也许是被冻得麻木了,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残留着本能,她任由女儿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人群外挪。
没人拦她们。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白面丑闻上。
糯糯拉着母亲,钻进房屋之间的阴影里,绕开主路,专挑偏僻的小道走。
雪很深,每一步都陷到小腿。
她喘着粗气,小脸憋得通红,但不敢停。
回头看了一眼。
远处空地上,人群还在吵,李建国和王红霞被围在中间,像两头困兽。
煤油灯的光里,她能看见李建国投过来的眼神。
那不再是伪装的严肃,而是赤裸裸的阴冷。
他起杀心了。
糯糯打了个寒颤,转身更用力地拉着母亲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