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0:12:58

离开瑶华宫的容恒,走在寂静的宫道上,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沈知意那惊慌失措的小脸,以及她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邀请”。

“陛下……您要来一块吗?”

他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福安惊讶地抬头,他已经很久没听到陛下这样笑过了,陛下一般笑不是别人没好事就是他没好事。

“福安。”

“老奴在。”

“明日,让御膳房做点肉饼,送去瑶华宫。”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是朕赏的。”

“是。”

福安躬身应下,心里对那位新贵妃的评价,又默默拔高了几分。

这位沈贵妃,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

容恒抬头看了看天边那弯新月,心情莫名地好了几分。

这后宫,或许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无聊了。

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轻柔地拂过宫墙间的御道,也吹散了萦绕在容恒周身那股因批阅奏折而积攒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燥意与低气压。

福安提着八角琉璃宫灯,微躬着身子,小心地在右前方引路,昏黄暖光恰好照亮陛下脚前一片方寸之地,既不会僭越,又能确保陛下不会因夜色而步履不稳。

玄墨如同真正融化在夜色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左后方稍远的位置,气息收敛得几乎感知不到。

回乾清宫的路,寂静而漫长,只听得见几人轻缓的脚步声,以及更夫遥远的、模糊的梆子声。

容恒步履从容,玄色常服的衣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瑶华宫内那场小小的意外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涟漪。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脑海里却不期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沈知意吓得被肉饼噎住,捶着胸口猛咳,小脸涨得通红的狼狈;手忙脚乱拍打衣服上可能存在的饼屑,眼神慌乱得像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还有最后,大概是脑子彻底被吓懵了,竟脱口而出那句石破天惊的“陛下……您要来一块吗?”……

蠢吗?好像是。

还有点蠢得有点超出预期。却又蠢得别致。

好像也不是。

容恒第一次觉得蠢这个字不太好,如果是谢知章之流那般,他只觉得蠢到家了,可能要把脑子打开瞧瞧或者扔了。

但对于她,他觉得还是用可爱吧,更合适一点。

他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唇角却连自己都未察觉地,再次弯起了一个极细微、转瞬即逝的弧度。

那笑意很浅,却真实地驱散了他眉宇间沉积了整晚的冰寒。

为什么会去瑶华宫?

这个在他踏入瑶华宫前,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只为逃离窒息氛围的念头。

此刻,行走在这片隔绝了前朝喧嚣的静谧夜色里,他倒是能静下心来,如同梳理一团乱麻般,细细捋一捋这其中的缘由与心路。

按常理,按他登基三年来一贯的行事准则,他绝不会,也不该在任何一个妃嫔入宫的第一夜就亲临。

这无异于向六宫、向前朝释放一个错误且危险的信号。

陛下对此女有所不同。

这会引得无数双眼睛立刻聚焦在瑶华宫,会引来数不尽的揣测、试探、乃至疯狂的嫉妒和算计。

他维持了三年的“不近女色”、“身有隐疾”的人设,苦心营造的这份表面平静,可不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轻易破功,给自己平添无数麻烦的。

更何况,是沈擎山的女儿。

镇国大将军的嫡女,北境沈家的心头肉。

这个身份本身就足够敏感。

他纳她入宫,本就是为了平衡朝局,安抚与震慑并存。

过于亲近,会引得文官集团更加猜忌沈家,认为帝王偏袒武将;过于冷落,又可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如同对待宫中其他那些背景各异的女人一样,先晾着她,无视她,让她在这深宫法则中自行摸索,只要不闹出格,便与他这个皇帝无关。

保持距离,才是对各方都稳妥的处置。

这个道理,他懂,他相信沈擎山也懂,甚至那位看似病弱、实则通透的沈夫人苏清婉,更懂。

可是……

思绪及此,容恒的眼神不由得又沉郁了几分,方才被夜风稍稍吹散的烦躁,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龙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以及上面书写的一行行、一列列看似冠冕堂皇,实则空洞无物、甚至包藏祸心的字句。

“浙州巡抚奏报,境内发现祥瑞白鹿,此乃陛下德政感天动地之兆,请旨是否举行庆典,以彰盛世……”

“礼部侍郎上书,言及宫中用度虽已节俭,然先帝冥寿将至,祭典规格是否可再提升一等,以显孝道……”

“监察御史弹劾吏部文选司郎中,言其选拔官员时收受同乡土仪,虽价值不高,然风气不可长,请求严惩以儆效尤……”

这些声音,这些争论,像无数只挥之不去的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心浮气躁。

他需要的是能臣干吏,是治国良策,是解决迫在眉睫的军国大事,而不是这些歌功颂德的马屁,不是这些吹毛求疵的攻讦,不是这些为了鸡毛蒜皮争得你死我活的琐事。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涌起一股极其暴戾的念头,理解了史上那些为何会一怒之下诛杀言官、清洗朝堂的暴君或许并非生性残暴嗜杀,实是被这群只知空谈、不干实事的蠢货,给活活吵得、逼得受不了了!

就在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躁郁几乎要达到顶点,几乎要压抑不住那股想把眼前龙案连同上面所有奏折都掀翻的毁灭冲动时。

“沈知意”。

这三个字,就像一道微弱却格外清新的山风,猝不及防地、蛮横地钻进了他几乎被怒火和厌烦填满的脑海。

去看看她吧。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逻辑,却在这一刻,对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并非因为她是沈擎山之女,需要他亲自去安抚以示恩宠;也绝非因为对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旖旎心思。

纯粹是,他受够了!

受够了那些虚伪的、充满算计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目的的奏对,他急需一点真实的东西,来洗洗眼睛,换换脑子。

他想知道,那个据说能为了扑捉一只蝴蝶而毫无形象地掉进御花园锦鲤池里的姑娘,那个被父兄如珠如宝地娇宠着长大、似乎浑身都散发着与这深宫阴谋格格不入的鲜活气息的姑娘,在她踏入这四方天地的第一夜,会是什么样子?

是会因环境陌生而忐忑不安,躲在角落里默默垂泪?

还是会强自镇定,小心翼翼地打探圣意,盘算着如何在这后宫立足?

无论他预想的是哪一种,似乎都比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乾清宫,继续面对那些能气死人的奏折,要强上那么一点点。

哪怕只是片刻的逃离。

于是,几乎是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以及一丝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期待,他去了。

结果,大大出乎他所有的预料。

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况。没有眼泪,没有忐忑的试探,没有精心的准备。

他只看到了一个像是在自己家热炕头上吃得正香,却被突然闯入的恶客惊扰了美食、吓得魂飞魄散的小丫头。

真实得有点可笑,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勃勃生机。

像是一滴浓墨重彩、不合时宜的颜料,猝不及防地滴入了瑶华宫、乃至整个后宫这潭沉寂了太久、已经快要发臭的死水。

虽然瞬间搅乱了那一池刻意维持的平静,却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鲜活的扰动。

“回陛下,已到乾清宫。”

福安小心翼翼的提醒声,将容恒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抬眼,乾清宫熟悉的殿门已在眼前,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张着巨口、等待着吞噬他所有时间与耐心的怪兽。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龙案上,那堆奏折依旧堆积如山,纹丝未动。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离开前那暴躁的气息。

容恒重新坐回那张宽大却冰冷的龙椅,目光扫过最上面那本依旧是请求拨款修缮文人故居的奏折,他发现自己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烦躁,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

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之前的暴戾。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需要先静坐片刻才能压制住厌烦的情绪,而是直接伸手,拿起了那本奏折,翻开。

内容依旧乏善可陈,通篇的溜须拍马。

但这一次,容恒没有生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拿起朱笔,在那华丽的辞藻旁,批了四个字:“知道了。没钱。”

笔锋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断然。

扔到一边,拿起下一本。

是弹劾某位官员收受土仪的。

他批:“查证属实,按律处置。若仅为风闻奏事,罚俸三月。”

处理的速度,甚至比烦躁时更快,更果决。

偶尔看到特别离谱、通篇废话的,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气血上涌,只是漠然地划掉,或者干脆利落地批个“已阅,勿再赘言”。

而在这个过程中,那双受惊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那句带着食物香气和傻气的“您要来一块吗?”,总会不合时宜地、清晰地蹦出来,打断他因朝政而生的新一轮郁气。

“呵。”

他终是没忍住,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气音的笑。

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福安,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伺候陛下多年,很少见到陛下在批阅奏折时,露出这样的神情不是怒极反笑,而是真正被什么事情逗乐了的、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的笑意。

这是被奏折气疯了?不会吧。

只见陛下摇了摇头,将刚批完的一本奏折扔到“已处理”的那一摞,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逸散在空气里,但福安凭借多年的经验,还是模糊地捕捉到了几个词:

“……真是个……活宝……”

福安立刻垂下眼,心中却已了然。

陛下这心情,看来是真的由阴转晴了。而这一切,显然都归功于瑶华宫那位新主子。

“看来,朕这后宫,”容恒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些,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这空荡的大殿听,“倒是误打误撞,来了个……能解压的妙人。”

虽然方式奇怪了点,莽撞了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但效果意外的不错。

至少,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也有效得多。

这个沈知意,或许真的能在他被这无数“正事”和“废话”填满的、令人疲惫的生活里,成为一个独特的、意想不到的宝藏。

他放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在冰凉的龙椅靠背上,第一次没有带着沉重的负担感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象征着无尽责任与束缚的夜色。

对明天似乎产生了一丝算不上强烈期待,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样,只剩下纯粹的厌烦和不得不面对的无奈。

或许,明天可以去御花园“偶遇”一下?

看看那只受惊的小鹿,恢复正常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容恒并未深究其背后的含义,只是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