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北区食堂，永远是劳务派遣工和低阶仙吏聚集的地方。空气里飘着劣质辟谷丹加热后的焦糊味，混合着某种永远打扫不干净的、类似旧抹布的气息。
陈小凡端着餐盘，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盘子里是标准配给：三颗颜色暗淡的辟谷丹、一小碟据说能“微增灵气吸收率”的腌制仙草、一杯用循环仙露冲泡的茶。味道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顿饭扣他零点三个功德点——相当于处理五十个普通祈愿的绩效工资。
“又吃草呢，凡哥？”
一个身影滑进对面的座位。是李大明，和他同批进来的劳务派遣，目前在“天河水质监测站”做数据记录员。两人是这冷漠仙界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
“不然呢？功德点月底要清零，不省着点，下个月连草都没得吃。”陈小凡戳了戳那碟仙草，“听说编制内的食堂有龙肝凤髓？”
“何止。”李大明压低声音，眼睛瞟了瞟四周，“我上周去给监测站送报告，路过‘仙卿小灶’，你猜我看到什么？冰镇的可乐。人间来的，罐装的。”
陈小凡手里的叉子顿了顿。
可乐。他已经三个月没尝过任何带味道的东西了。天庭的饮食体系建立在“效率最大化”原则上——提供生存必需的能量和微量灵气，剔除一切“无意义的感官享受”。据说这是三千年前某次“天庭效能改革”后定下的规矩。
“他们怎么搞到的？”
“黑市。”李大明声音更低了，“南天门传送阵那边有个瘸腿的老天兵，专做这种夹带生意。一罐可乐，这个数。”他在桌下比了个手势。
陈小凡在心里换算了一下：相当于他不吃不喝两个月的绩效工资。
“疯了。”
“是这个世界疯了。”李大明突然凑近，“跟你说个事，我们监测站最近数据不对劲。”
“怎么？”
“天河的水流量，同比减少了百分之七。”李大明用叉子在桌面上画了个下降的曲线，“但上游‘昆仑灵源’的报表显示输出稳定。中间那段差量，没了。”
“蒸发？渗漏？”
“天河水系有三十六重防护大阵，理论上零损耗。”李大明的眼神变得严肃，“站长让我改数据，做成‘仪器校准误差’。我偷偷留了底本。”
陈小凡看着他，没说话。两人都明白“偷偷留底”意味着什么。在天庭，数据是最敏感的东西之一。伪造数据是重罪，但私自保留“真实数据”……如果被发现，罪名可能更重。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李大明苦笑，“可能找个机会，把数据‘不小心’泄露给巡值司？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话题陷入了沉默。食堂里人声嘈杂，但仔细听，那些交谈都小心翼翼——抱怨绩效、吐槽上司、比较哪个部门的福利稍好一点。没有人谈论“大事”，没有人问“为什么”。
陈小凡想起那个二维码，想起“涅槃计划”四个字。他想告诉李大明，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是不信任，而是……知道得越少，可能越安全。
“对了，”李大明突然想起什么，“你昨天是不是处理了一通诛仙台的话务？”
陈小凡心里一紧：“你怎么知道？”
“听调度中心的小仙女说的。她们那边能看到所有话务的异常标记。”李大明挠挠头，“她们还说，那通话务的归档权限被锁了，连她们都调不出来。赵无庸亲自去了一趟数据中心，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归档权限被锁。赵无庸亲自处理。
这两个信息像两块冰，砸进陈小凡胃里。
“凡哥，”李大明看着他突然变白的脸，“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陈小凡实话实说，“但我觉得，可能快了。”
餐盘里的辟谷丹突然变得难以下咽。他强迫自己吞下一颗，机械地咀嚼。那东西在嘴里化开，没有任何味道，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灰尘的质感。
食堂的广播突然响起，一个毫无感情的仙音开始播报：
【午间通告】
【一、南天门安检级别提升至‘乙级’，所有进出人员需接受双重身份核验】
【二、数据中心将于本月底进行系统升级，期间部分查询服务可能出现延迟】
【三、本月‘优秀劳务派遣工’评选启动，获奖者可获得五十功德点奖励及‘转正评估加分’】
通告重复了三遍。食堂里的嘈杂声低了下去，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些信息。陈小凡看到有人眼睛亮了一下——五十功德点，足够在黑市换两罐可乐，或者一件稍微体面点的仙袍。
但他注意到的是第一条和第二条。
安检升级。系统升级。
“要出事了。”李大明喃喃道。
“已经出事了。”陈小凡说，“只是我们还没看到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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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到工位时，陈小凡发现隔间的结界被加强了。原本半透明的光幕，现在变成了乳白色，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操作台上多了一个新的设备——一个巴掌大的玉盘，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正发出微弱的脉动。
【灵力波动记录仪·试用版】
【说明：实时记录并分析操作员周围灵力环境】
【数据将自动上传至‘纠察司·异常行为监测中心’】
陈小凡盯着那行说明文字，感到一阵反胃。这不就是监控器吗？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他坐下，戴上耳机，系统自动登录。待处理话务量已经涨到四千一百零三。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最紧急的几通：
· 雷部电母：投诉人间某区域大规模使用“避雷针”，导致业绩不达标，要求技术干预。
· 东海龙王办公室：申请增加本季度降雨配额，理由是“沿海旅游开发需要营造湿润氛围”。
· 广寒宫后勤处：报告月桂树虫害，急需杀虫仙剂，但预算不足，询问能否走“紧急采购绿色通道”。
全是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陈小凡深吸一口气，点开雷部电母的话务。耳机里立刻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抱怨，核心思想是“人间科技发展严重侵害神仙传统业务范围”。
他一边用训练出的标准话术应付，一边分心做另一件事——悄悄点开了系统后台的一个隐藏界面。
这是他在入职第三个月发现的漏洞。万界仙途客服系统基于某个上古版本的“天道查询框架”构建，那框架太古老，留下了很多未修复的后门。其中一个后门，允许有特定操作序列的用户，绕过权限查看部分本不该查看的数据。
陈小凡花了两个月摸清这个序列。这是他保命的底牌之一。
他快速输入一串符文——用鼠标在屏幕特定位置点出复杂的轨迹，像是某种失传的手印。界面闪烁了一下，弹出一个纯黑色的窗口，上面只有一行光标在闪烁。
他输入：【查询：今日所有‘异常归档’话务清单】
光标跳动，开始滚动数据。大多数是正常的——灵力波动超标、信号源异常、涉及敏感词触发自动屏蔽。但往下翻到第三十七条时，他停下了。
【归档编号：NH-3719】
【时间：今日巳时三刻】
【来源：诛仙台（坐标已模糊化处理）】
【处理人：陈小凡（工号9527）】
【归档状态：已加密·七重天道锁】
【调阅权限：需‘金仙级’及以上，或‘涅槃计划专项组’特许】
【最后访问记录：赵无庸（纠察司乙级仙吏），今日午时】
果然被锁了。而且是最高级别的七重天道锁。
陈小凡继续往下翻，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类似记录。但清单戛然而止——后面都是正常归档。他想了想，换了个查询条件：
【查询：近三十日内，所有涉及‘涅槃’关键词的话务/文书/数据变动记录】
这次系统反应时间更长。光标闪烁了足足十秒，才吐出一行字：
【查询被拒绝。理由：权限不足。建议：如需查询‘涅槃’相关内容，请向直属上级提交‘特殊事项申请’，并附三名金仙级担保人推荐信。】
连查询记录都要金仙担保。这是什么级别的保密？
陈小凡退出隐藏界面，屏幕恢复正常。他机械地处理着电母的抱怨，给出标准答复：“已将您的诉求记录在案，将转交‘三界科技协调办公室’研究处理，预计反馈周期为三十个工作日。”
“三十天？我本季度业绩就要完了！”电母尖叫。
“抱歉，流程规定如此。”陈小凡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将结束本次通话，请对我的服务进行评价。满意请按一，一般请按二——”
电母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陈小凡看向下一个话务。这次是个来自人间的祈愿，一个农民祈求风调雨顺。这种祈愿最简单——系统会自动匹配最近的“气象调度仙吏”处理，客服只需要点一下“转发”就行。
但他刚要操作，屏幕突然弹出警告：
【该祈愿涉及区域：冀州北部】
【状态：该区域‘香火功德分配账户’已冻结，无法进行常规调度】
【处理建议：标记为‘暂缓处理’，或转交‘异常祈愿处理中心’】
香火账户冻结？
陈小凡皱了皱眉。香火功德是人间的信仰之力转化而成的“硬通货”，既是神仙的力量来源之一，也是三界经济系统的基石。一个区域的账户冻结，意味着那里所有的信仰相关活动——求雨、祈福、还愿——都会陷入停滞。
他点开区域详情。冀州北部，人口约三百万，主要供奉“城隍体系”和“土地公体系”。冻结时间是七天前，理由是“账户异常，涉嫌违规操作”。
违规操作？三百万人的信仰，能怎么违规？
他下意识地想用隐藏界面查查，但手刚抬起来就停住了。操作台上的灵力波动记录仪正闪着微光，符文流转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一点。
它在监测。不只是灵力波动，可能还有操作行为。
陈小凡收回手，按照建议把祈愿转给了“异常处理中心”。但转交前，他悄悄截了个图，存进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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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辰，仙界的“天空”准时暗下来——不是天黑，而是仙光调节系统进入节能模式，亮度降低百分之七十。陈小凡走出通讯枢纽大楼时，看到远处凌霄宝殿的方向依然金光璀璨。那里永远是满功率照明，据说连地砖都是功德金液浇铸的。
劳务派遣工没有飞行权限，他只能步行回宿舍——位于仙界最边缘的“流云集”，一片由简陋仙云凝结而成的集体宿舍区。从这里走到那里，需要半个时辰。
路过“仙籍管理处”时，他看到门口围了一小群人。挤过去一看，公告栏上贴着一张新告示：
【关于优化仙籍管理效率的试行办法】
【一、自下月起，将引入‘综合贡献度评估体系’，对现有仙籍人员进行动态评级】
【二、评级连续三年为‘末等’者，将触发‘仙籍复审’，可能面临岗位调整、待遇下调或……】
后面几个字被刻意模糊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可能是什么——剥夺仙籍，打落凡间。
人群窃窃私语。
“这不就是末位淘汰吗？”
“听说‘岗位调整’的意思是去守弱水河，那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待遇下调……我已经三百年没涨过功德点了。”
陈小凡默默听着。他连仙籍都没有，只是个合同工。但这条政策传达出的信号很清楚：天庭在收紧，在用更严苛的标准筛选“有价值”的人。
而“价值”的定义权，在谁手里？
他继续往前走，经过“丹元府”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一股焦糊味混着药香冲出门外，几个满脸黑灰的炼丹童子跑出来，边跑边喊：
“又炸了！第七次了！”
“药材纯度不够，根本凝不成丹！”
“供应处给的明明是次品，非说是上等货！”
一个穿着丹师长袍的中年仙人追出来，气急败坏：“闭嘴！都给我回去！今天的事谁敢说出去，罚去挑三年药渣！”
陈小凡加快脚步离开。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从最不起眼的角落开始——劣质的辟谷丹、异常的天河数据、冻结的香火账户、爆炸的丹炉，还有那个刻在金仙骨头上的二维码。
所有这些碎片，应该能拼出某个图景。但他还看不清全貌。
回到流云集宿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仙光亮度降到百分之十，勉强能看清路。他的房间在三楼最角落，八平米，一张云床，一个旧柜子，一面水镜。窗户外是永恒的云海，看不到人间，也看不到星辰。
陈小凡关上门，从怀里摸出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三十三，他不敢多用。今天拍的两张图——二维码的频谱分析，和冀州北部香火账户冻结的截图——都还在。
他盯着那张二维码。NH-404，协议错误，访问对象不存在。
那个濒死的金仙，想让他看到什么？又或者说，想警告他什么？
还有赵无庸。那个纠察司仙吏，为什么亲自去调阅归档？为什么之后来警告他？
陈小凡躺到云床上，床垫软得几乎没有支撑力。他盯着天花板上流动的云纹，第一次认真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这个系统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他该怎么办？
继续装傻，熬完九百年合同期，然后拿着微薄的“仙界工作经验”滚回人间？还是……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条新信息：
【未知号码：想知道NH-404背后是什么吗？】
【未知号码：明日子时，天河第八支流，废弃的转运码头。一个人来。】
【未知号码：别告诉任何人，包括李大明。】
信息在显示三秒后自动消失了，连记录都没留下。
陈小凡坐起身，心脏狂跳。
窗外的云海翻涌，仙界永恒的宁静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而他，这个连仙籍都没有的临时工，已经被卷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