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公司的空调开得很足,足到让人忘记窗外是八月的成都。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位置,抬头就能看到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上反射的天空。早晨九点到下午六点,我在这里翻译技术文档,把德文的机械说明书变成中文,把中文的用户手册变成英文。文字在这里失去个性,只剩下准确性和一致性。
带我的老师姓周,四十多岁,总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他说:“小陈,翻译就像搭桥,不能改变对岸的风景,只能让人安全通过。”
午休时,我会去大楼后面的小巷子吃饭。那里有几家小店,我常去的是“老刘面馆”。老刘是乐山人,做的担担面很地道。店面很小,只能坐六个人,墙上贴着泛黄的世界地图,某个顾客用红笔圈出了十几个国家。
“今天还是担担面?”老刘问。
“嗯,少辣。”
“年轻人吃这么淡。”他笑着摇头,但手上已经开始调酱料。
我坐在靠门的位置,看着巷子里来往的人。送外卖的电瓶车急促地按着喇叭,遛狗的老太太慢悠悠地走着,几个中学生拿着奶茶打闹而过。这些日常景象在午后的光线里,有一种平淡的真实感。
手机震动。是林薇发来的照片——南京颐和路的民国公馆,青砖墙上爬满爬山虎,拱形窗框漆成墨绿色。
“上午勘查的地方。”她写道。
我拍下面前的面碗,红油和花生碎浮在汤面上。
“午饭。”
“看起来比我的盒饭好。”她发来办公桌上塑料饭盒的照片,菜色模糊不清。
“你该找个好点的吃饭地方。”
“实习生没时间挑。”她说,“下午还要去另一个工地。”
面来了。我拌了拌,热气蒸腾起来。老刘坐在柜台后听收音机,里面在讲成都老旧小区改造的新闻。
“小伙子在实习?”老刘忽然问。
“嗯,翻译。”
“好工作,用脑子。”他点点头,“我儿子也在实习,在上海,搞计算机的。天天加班,说是在写什么代码。”
“现在年轻人都忙。”我说。
“忙点好,忙点充实。”老刘点了支烟,“但也要记得吃饭,按时吃饭。”
我点点头,继续吃面。辣度刚好,花椒的麻在舌尖慢慢散开。
下午的工作是翻译一份液压系统的故障排除指南。德文原文严谨到刻板,每一个步骤都编号,每一个可能情况都列出。我一行行地看,寻找对应的中文术语,偶尔停下来查专业词典。
窗外的天空从湛蓝慢慢变成灰白,云层厚起来。成都的下午常常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
四点左右,周老师走过来:“小陈,这份明天要交,来得及吗?”
“来得及,还剩十页。”
“好。不用赶,准确第一。”他拍拍我的肩,“对了,你德语是在学校学的?”
“嗯,辅修。”
“保持学习,语言这东西,不用就生锈。”他说完就走了,留下淡淡的咖啡味。
我继续工作。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德文变成中文,像某种缓慢的化学反应。偶尔我会走神,想起林薇现在在做什么——在工地戴安全帽?在办公室画图?在南京的某个角落,看着同样的时间流逝?
五点半,开始收拾东西。关电脑,整理文件,把笔插回笔筒。同事陆续离开,互相道别。周老师最后一个走,锁门时对我说:“路上小心,听说晚上有雨。”
“您也是。”
走出大楼,空气果然闷热潮湿,是要下雨的前兆。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书店。
这家书店开了很多年,老板是个中年女人,总在柜台后看书。店里有很多二手书,架子间弥漫着旧纸张的气味。我常来,不一定要买什么,只是喜欢在这种安静的空间里待一会儿。
今天我在文学区停下,手指划过书脊。《挪威的森林》有很多版本,我拿起一本封面是绿色树林的,翻开,正好是直子给渡边写信那段。
“这里一切都很好,只是你不在。”
我把书放回去。转身时看到摄影集区,抽出一本南京的摄影集。翻开,梧桐大道,中山陵,玄武湖,夫子庙。照片里的南京和她在聊天里描述的南京,有些重叠,有些不同。
“喜欢南京?”老板忽然问。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没去过,有点好奇。”
“好地方。秋天去最好,梧桐叶落的时候。”她说,“我十年前去过,住在颐和路附近的青旅,每天早上被鸟叫声吵醒。”
“听说那里有很多老建筑。”
“嗯,民国风的。时间在那里好像走得慢一点。”她回到柜台,“你要买这本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今天先不买。”
走出书店时,天开始飘雨。细雨,不用打伞的那种。我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过音像店,里面在放一首老歌;路过花店,老板娘在整理新到的百合;路过便利店,中学生挤在冰柜前选冰淇淋。
这些瞬间都很普通,普通到不会特意记住。但如果林薇问起“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会说:吃了担担面,翻译了十五页文档,去了书店,现在在雨里走路回家。
她会怎么回答?会说她在工地看到了什么,在办公室画了什么,在南京的雨里想起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交换着生活的切片,像交换邮票的孩子,收集彼此世界的碎片。
到家时雨刚好下大。我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雨,然后上楼。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桌上摊着没看完的小说,窗台上的绿萝又长了一片新叶。
我煮了碗泡面,加了个鸡蛋。吃的时候手机亮了,是林薇发来的新消息——一张夜晚的建筑工地照片,塔吊的灯光在夜色中像孤独的星辰。
“刚下班。南京也在下雨。”
我拍下窗外的雨景,和她之前发过的那张很像,但这次是我窗外的雨。
“成都也是。”
“同步了。”她说。
“难得。”
“嗯,难得。”
我们同时在线,同时经历下雨的夜晚。这种同步性在最近的日子里变得珍贵,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消息总隔着几个小时的时差。
“工地怎么样?”我问。
“累,但有意思。看到了建筑图纸变成实体的过程。”她说,“今天看到工人浇混凝土,那种流动的、会凝固成坚固物体的过程,很神奇。”
“像语言。流动的,最后凝固成文本。”
“比喻得好。”她说,“你今天的翻译呢?”
“液压系统故障排除。学了十个新词,明天可能会忘掉九个。”
“记住一个也是进步。”
泡面吃完了,我洗了碗,坐在窗前。雨没有停的意思,街灯在水洼里投下颤动的光晕。
“这周末有什么计划?”她问。
“可能去拍拍照。也可能就在家看书。”我说,“你呢?”
“加班。实习生的周末不属于自己。”
“可惜。”
“不可惜。能学到东西就好。”她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在一座城市,周末会不会一起做点什么。”
又一次,她触碰了那个假设。比上次更具体,加上了“周末”这个时间框架。
“可能会。”我说,“也可能不会。有些人即使在同一座城市,也未必见面。”
“你会是那种人吗?”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也许。”
“我也是。”她说,“也许正因为知道自己是那种人,才更需要一个理由,比如读书会,比如周三晚上。”
雨声里,这句话显得格外清晰。我们都是那种需要理由的人,需要仪式、需要约定、需要某种形式上的许可,才敢向前走一步。没有这些,我们宁愿待在安全距离里,用文字试探,用想象填充。
“但你现在没有周三了。”我说。
“所以我们在创造新的时间。”她回复,“像今天,下班后的这个时刻。”
“随机的时间。”
“但也是真实的时间。”她说,“比刻意约定的,更真实。”
我明白她的意思。当“周三读书会”这个固定的仪式被打乱,我们被迫寻找新的连接方式。而这种方式——随机的、自发的、基于真实生活节奏的交流——或许更接近关系的本质。
不是因为它被安排,而是因为它自然地发生。
“我该去洗澡了,一身灰。”她说。
“去吧。”
“那你呢?”
“我看会儿雨,然后睡觉。”
“好。晚安。”
“晚安。”
她的状态变灰。我继续坐在窗前,看雨看了很久。
这个夜晚和之前的夜晚没有什么不同,但又有些微的不同。我意识到,在我平凡的、按部就班的生活里——实习,吃饭,逛书店,走路回家——有一个人正在成为背景音。不是打扰,不是入侵,而是一种温和的在场。
即使她在一千二百公里外。
即使我们只在手机屏幕的光亮中相遇。
但这种在场是真实的。就像此刻窗外的雨,你看不见每一滴雨的形状,但你知道它在落下,知道它在改变着夜晚的温度和质地。
关灯前,我给那盆绿萝浇了水。叶子在台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有新的文档要翻译,新的面条要吃,新的雨可能落下。而林薇会在南京的某个角落,继续她的实习,继续画图,继续在夜晚发来消息。
我们就这样,在各自的日常里,保持着一种缓慢的、谨慎的、不断调整节奏的对话。
像两条平行线,不交汇,但一直能看到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