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6:19:01

第三天,成都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秋日午后。

天空是那种彻底的、不含杂质的湛蓝,阳光温暖却不炙热,风很轻,轻到只能微微摇动银杏树梢最顶端的几片叶子。陈默站在府南河畔的这个小码头时,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关于一个通往秘密世界的码头,只在特定的日子、特定的时刻出现。

这个地方是他偶然发现的。那年夏天,为了逃避补习班,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府南河一直往上游走,直到城市的声音完全消失,才发现这个废弃的小码头。木制栈道已经腐朽,但石阶还在,几块平整的巨石伸入水中,河水在这里拐了个弯,形成一片宁静的回水区。

他提前到了,像前两次一样。这次他没有带书,只带了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两瓶矿泉水,还有那本夹着叶子的《情人》。他在最平整的那块石头上坐下,看着河水。水面很静,倒映着蓝天和岸边的树影,偶尔有落叶飘下,在水面激起一圈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然后慢慢漂远。

两点十分,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从大路那边,而是从小径——她找到了他说的那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路。

林薇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毛衣,和那天在茶社时的米白色不同,这件更厚实,袖口有些起球,看起来是常穿的旧衣。她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编了条辫子,几缕碎发落在额前,被阳光染成浅金色。

“这地方真隐蔽。”她走到他身边,看着河水。

“喜欢吗?”

“喜欢。”她环顾四周,“像时间在这里停住了。”

确实如此。离这里不到两公里就是繁华的市区,但此处只有水声、风声、偶尔的鸟鸣,还有他们两个人。城市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像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她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可以自然地对话,又不会显得太过亲密。

“水很清。”她看着水底,“能看到石头。”

“我夏天来时更清,能看到小鱼。”

“现在呢?”

“天冷了,鱼游到深处去了。”

一阵沉默。但这沉默和昨天在银杏树下的不同——不是等待被填满的空白,而是一种饱满的、共享着眼前景致的静默。他们都在看水,看水如何把天空折叠在自身里,看落叶如何在水面写下短暂的诗行。

“你常来这里?”她问。

“不算常。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

“为什么是这里?”

“因为水。”他说,“看水能让人安静。水不判断,不追问,只是流动。你对着水说话,水听着,然后带走。”

她捡起一块扁平的小石子,侧身,手腕轻轻一甩——石子在河面上跳了三下,才沉入水中。

“你会打水漂。”他有些惊讶。

“小时候在河边长大的人都会。”她又捡起一块,“我弟弟能打七下。”

“我只能打两下。”

“我教你。”

她站起来,走到水边,他也跟过去。她捡了块合适的石子递给他:“要扁的,边缘光滑的。这样拿——”她示范着握石子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捏住边缘,中指托在下面,“手腕要放松,扔的时候要平,像这样——”

石子从她手中飞出,在水面上画出四个连续的弧线,像一只掠过水面的燕子。

他学着她的样子试了一次。石子只跳了一下就沉了。

“太用力了。”她说,“要轻,要相信石头自己会跳。”

他又试了一次。这次好一点,跳了两下。

“进步了。”她笑了,是那种很自然的、没有任何修饰的笑。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鼻尖上细小的雀斑。

他们就这样在水边玩了十几分钟,像两个孩子,专注地寻找合适的石子,专注地调整姿势,专注地看着那些短暂的水上舞蹈。每一次成功——他跳了三下,她跳了五下——都会换来小小的欢呼,简单的快乐,纯粹如这秋日阳光。

累了,他们回到石头上坐下。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打开,是洗好的冬枣,青红相间,泛着水光。

“路过水果摊买的。”她说,“秋天就该吃冬枣。”

他接过一颗,咬下去,脆,甜,带着微酸的果香。

“你总是知道什么季节该吃什么。”他说。

“外婆教的。她说人要顺着季节活,春天吃芽,夏天吃瓜,秋天吃果,冬天吃根。这样身体才知道时间在走。”

“很有智慧。”

“是啊。”她看着河水,声音轻了些,“可惜小时候不懂,总嫌她啰嗦。”

又是关于外婆的回忆。但这次她没有陷入悲伤,只是平静地叙述,像叙述一条河流的走向——它从那里来,往那里去,中间经过哪些地方,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们慢慢吃着枣,看着阳光在水面上移动。时间在这里确实显得缓慢,甚至黏稠,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的糖丝,透明而甜蜜。

“明天你就回南京了。”他说,没有看她,只是看着水面。

“嗯。周一的早班机。”

“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可能春节。也可能更早,如果……”她停顿了,“如果有什么理由的话。”

理由。这个词悬在空中。他可以提供一个理由吗?他应该吗?

“南京的冬天冷吗?”他换了个方向。

“湿冷。比成都冷。但梧桐树落光叶子后,枝干在天空画出的线条很美。”

“你会拍下来吗?”

“会。然后发给你。”

这个承诺很轻,但很重要——意味着他们的对话不会随着她离开成都而结束,意味着那些深夜的文字、照片、语音,还会继续。意味着距离会重新拉开到一千二百公里,但那条线,已经被这次见面赋予了新的韧性。

“你会想成都吗?”他问。

“会想。但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转过头看他,“以前想的是记忆里的成都,现在想的是……包括你在内的成都。”

这句话她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谢谢太轻,表白太重,沉默反而成了最诚实的回应。

一只白鹭从对岸飞起,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它优雅地掠过水面,在不远处落下,开始漫步觅食,长腿在浅水里移动时搅起细小的泥沙。

“你看,”她指着白鹭,“它知道该在哪里停,该在哪里飞走。”

“鸟比人简单。”

“但也比人自由。”

又是沉默。但这次的沉默里有话在酝酿,像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陈默。”她突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嗯?”

“谢谢你没有问我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

他确实没问。不是不想,而是觉得时机未到。就像打水漂,太用力石头反而会沉,要轻,要顺势,要让事情按照自己的节奏展开。

“你觉得我会问吗?”他说。

“我以为你会。很多人都会。”

“但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或者,你还没找到答案。”

她微微点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毛衣袖口:“你知道吗,在南京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见了面,如果感觉不对,那就简单了——礼貌地说再见,然后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但现在……”

“现在?”

“现在感觉对了。”她抬起头,眼睛在阳光下是清澈的褐色,“但这反而更难了。因为要对一个真实的人负责,而不是对一个想象中的影子。”

负责。这个词很重。他想起周老师说的“可持守性”——持守需要负责,对建筑负责,对文字负责,对情感负责。

“我明白。”他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水声潺潺。白鹭又飞起来了,这次飞得更远,消失在河湾的拐角处。阳光开始有了角度,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石头上,两个影子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但边缘已经微微重叠。

“我该回去了。”她看看手机,“晚上要收拾行李。”

“好。”

他们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草屑。往回走的路上,她走在他前面一点,踩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走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下,转身。

“陈默。”

“嗯?”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说:“这个周末……谢谢你。”

“该我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来。”

“我愿意的。”她说得很肯定。

他们继续走。这次肩并着肩,距离比来时又近了一点。小径很窄,手臂偶尔会碰到,轻微的触碰,迅速分开,然后再碰到。像试探,也像确认。

走到大路边,车流声重新涌入耳中。城市回来了,带着它的喧嚣和速度。

“你怎么回去?”他问。

“打车。你呢?”

“我骑车。”

一辆出租车适时驶来。她伸手拦下,拉开车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信封,递给他。

“这个……等我走了再打开。”

他接过,信封很轻,摸不出里面是什么。

“好。”

“那……南京见?”她说。

“南京见。”他顿了顿,“我是说,在手机上。”

“在手机上。”她笑了,“但也许,有一天,真的在南京见。”

“也许。”

她上车,关门前,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告别的伤感,有未说完的话,还有一种温柔的坚定。

车开走了。他站在原地,看着车消失的方向,然后低头看手中的信封。米白色的,没有任何字迹。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骑车回家。一路上,信封在背包里像一个安静的秘密,一个等待被揭晓的承诺。

到家后,他洗了手,在书桌前坐下,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一片叶子——不是银杏,也不是梧桐,而是一片他认不出的、心形的叶子,已经压得平整,颜色是秋天特有的深红。

叶子下面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是她用那支深绿色钢笔写的一行字:

“这片叶子叫乌桕,南京路边很多。它的红和银杏的黄不一样,更深,更沉,像凝固的晚霞。送给你,作为秋天第三种颜色的纪念。林薇。”

他拿起那片乌桕叶,对着灯光看。叶子不大,但形状完美,红得浓郁而均匀,叶脉是更深的红,像血管。

秋天第三种颜色的纪念。是的,银杏的金黄,梧桐的褐黄,现在有了乌桕的深红。他们的秋天,因为这次见面,有了更多层次的色彩。

他把叶子夹进《情人》的书页里,和银杏叶、梧桐叶放在一起。三片叶子,三种颜色,三个城市,三段记忆。

然后他打开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叶子收到了。很美。”

她很快回复:“你到家了?”

“刚到家。你呢?”

“在收拾行李。明天很早的飞机。”

“那早点休息。”

“好。你也是。”

对话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但他还有话想说。

“林薇。”他打字。

“嗯?”

“这个周末,对我来说,不只是见到了一个聊了很久的人。”

他发送,然后等待。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

最后她的回复来了:“对我来说也是。晚安,陈默。”

“晚安。”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夜幕正在降临,城市亮起万家灯火。明天这个时候,她就在南京了,在那座有梧桐和乌桕的城市里。

距离会重新拉开,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像水,流过石头,石头会被打磨;流过河岸,河岸会被塑造。他们在这三天的相处里,就像两股水流交汇,虽然短暂,但已经改变了彼此的流向。

而水知道答案——不是立即的答案,而是需要时间沉淀、需要距离观察、需要耐心等待的答案。

就像这片乌桕叶,从南京来到成都,从她的手中来到他的手中,经历了旅行,经历了等待,才有了此刻在他书页中的安息。

而他们的故事,还在路上。

还在秋天的路上,还在水的路上,还在所有未完成的、缓慢生长的、值得持守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