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10:10:32

九月的宁城大学像一座正在缓慢煮沸的炉子。

段斯站在梧桐树投下的碎影里,军绿色短袖衬衫的后背已经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教官的哨声在午休时分终于停歇,空气里只剩下蝉鸣,一声叠着一声,把时间拉得绵长而倦怠。金融系的新生们像退潮般散向宿舍区,脚步声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拖沓出疲惫的节奏。

“老段,快点!”胡吉从后面撞上他的肩膀,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身体却有着不符合体积的冲劲,“食堂去晚了连菜汤都不剩。”

段斯没动。他的视线穿过晃动的绿色枝叶,落在梧桐道另一侧那个身影上。

是个女生。抱着一摞深蓝色封面的书,最上面那本侧边印着烫金的字——《民法典》。她走得很快,白衬衫的袖子随意卷到肘间,露出的手腕骨节清晰得仿佛能看见皮肤下静脉的淡青色轨迹。午后的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在她肩头跳跃成细碎的光斑,她却像浑然不觉,径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去。

“看什么呢?”胡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啧了一声,“哦,她啊。”

“你认识?”

“法学院大二的邱米,刚评上的新生辅导员助理。”胡吉压低了声音,尽管周围并没什么人,“我们系几个学长昨天在宿舍楼底下聊来着,说她去年入学就是专业第一,今年直接进了模拟法庭的校队。不过……”他顿了顿,露出那种男生间心照不宣的表情,“出了名的难接近。听说上学期有个体育系的追她,在宿舍楼下等了一星期,最后人家直接从后门绕道走了。”

段斯的目光还跟着那个背影。邱米已经走到了梧桐道的尽头,拐进图书馆的阴影里。她的步子很稳,抱着那么重的书,背脊却挺得笔直,像棵小白杨。

“走了走了,吃饭要紧。”胡吉又撞了他一下。

段斯这才收回视线,跟着人流往三食堂走。脑子里却还残留着那个画面——白衬衫,卷起的袖口,清晰的手腕骨节,还有那摞深蓝色书脊上烫金的“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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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城大学的宿舍是标准四人间,上床下桌。段斯和胡吉分在七号楼412,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叫董伟,本地人,军训第三天就以中暑为由请了长假;另一个空着的床位据说主人还没来报到。

午休时间,胡吉瘫在椅子上刷手机,忽然坐直了身子:“卧槽,老段你看!”

段斯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看昨天教授发的宏观经济学导论PPT,头也没抬:“什么?”

“校园论坛的帖子。”胡吉把手机转过来,“‘法学院高冷学姐图鉴’,第一个就是邱米。”

屏幕上是一张抓拍的照片。应该是在某个讲座现场,邱米坐在第一排的侧影,微微侧着脸在看讲台,鼻梁到下巴的线条利落干净。下面跟了几十条回复,大多是在附和“确实难追”“人家眼里只有法条”,也有人酸溜溜地说“装什么清高”。

段斯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无聊。”

“你这人真没劲。”胡吉撇撇嘴,又躺了回去,“不过说真的,这种女生看看就算了。你想啊,学法学的,逻辑思维强得要命,吵架都引经据典的,谁受得了?”

段斯没接话。他点开PPT下一页,密密麻麻的曲线图在屏幕上铺开,可那些上升下降的折线不知怎的,总让他想起梧桐道上那个挺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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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军训是站军姿。两点钟的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塑胶跑道上升腾起扭曲的热浪。段斯站在第三排第七个位置,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眨了下眼。

“第三排第七个!动什么动!”教官的声音像炸雷。

段斯绷紧身体,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跑道外侧的树荫。几个高年级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大概是去上课的。然后他看见了邱米。

她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套装,长发扎成高马尾,正沿着树荫往教学楼方向走。这次她没抱书,手里只拿了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和文件夹。经过军训方阵时,几个男生明显有些分神,教官又吼了一声。

邱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的目光平视前方,步子快而稳,马尾在脑后小幅度地摆动。经过段斯正前方时,一阵风忽然卷起跑道上的灰尘,朝着树荫方向扑去。

她下意识侧身,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这个动作让她的脚步停了半秒,正好停在段斯视线能清晰捕捉的角度。段斯看见她皱了皱眉——很细微的表情,眉心蹙起一个小小的川字,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了擦脸,继续往前走。

整个过程中,她没往军训方阵看一眼。

“看什么看!都给我站好了!”教官的吼声再次响起。

段斯收回视线,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脑勺。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个后背,布料黏在皮肤上,每一点微风都能带来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凉意。他忽然想起胡吉中午说的话。

“出了名的难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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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结束的哨声在四点半响起。新生们像重获自由的囚徒,瞬间瘫倒一片。段斯慢慢走到跑道边缘的树荫下,拧开矿泉水瓶灌了大半瓶。

“段斯。”身后有人叫他。

是同班的一个女生,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只记得她总坐在第一排。“辅导员说,每个班要选两个临时负责人,军训期间协助工作。我们班男生这边,大家推了你。”

段斯皱眉:“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高考分最高啊。”女生笑了笑,“反正就是收发通知、组织集合之类的。哦对了,明天中午各班的临时负责人要去行政楼开会,和各专业的辅导员助理对接。”

“辅导员助理?”

“对,就是高年级的学生代表。我们金融系是大二的一个学长,不过我听说……”女生压低了声音,“法学院的助理特别严,去年把他们新生训哭了好几个。”

段斯脑子里闪过那个抱着《民法典》的背影。

“法学院那边是谁?”

“好像叫邱米?大二的,专业第一呢。”女生耸耸肩,“反正明天开会就能见到了。一点钟,行政楼302,别迟到啊。”

她说完就走了。段斯站在原地,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塑料瓶在手里捏得咔咔响。

胡吉从后面蹦过来:“怎么了?一脸苦大仇深的。”

“明天要去开会,当什么临时负责人。”

“好事儿啊!能认识学姐学长。”胡吉挤眉弄眼,“说不定能见到你的高冷学姐呢?”

段斯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金属桶身发出哐当一声响。

“关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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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段斯做了个梦。梦里他抱着一摞厚重的《民法典》,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梧桐道上。书很重,重得他手臂发酸,可他就是不能放下。因为前面那个白衬衫的身影一直在走,不快不慢,始终保持着他追不上的距离。他想喊她等等,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他脚下一绊,书哗啦啦散了一地,全是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法”字在月光下反着冷光。

他惊醒时是凌晨三点。宿舍里一片黑暗,只有胡吉轻微的鼾声。段斯坐起来,抹了把脸,手心全是汗。

窗外,宁城大学的夜晚静得能听见远处高速公路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梧桐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随风晃动,像某种无声的审判。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巷子口有个总穿灰色中山装的退休法官。老人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世上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单向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