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教室在法学院三楼最东头,307,一间平时上小班课用的教室。推开门时,里面空荡荡的——二十几张桌椅整齐排列,前方讲台被改造成了辩论席,两张长桌相对而放。没有观众席,因为初赛不对外开放。
唯一的观众坐在教室最后排: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应该是法学院的教授,面前摊着评分表;两个辩论社的成员,一男一女,低声交谈着什么。
以及邱米。
她坐在评委席最右侧,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白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扎成低马尾。她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但她的视线落在门口——看见段斯他们进来时,她的目光停顿了半秒,然后移开,继续看电脑。
“我靠。”胡吉压低声音,“她怎么是评委?”
“她是辩论队的。”段斯说,声音平静,但手心有点出汗。
他们的对手已经到了——四个男生,都是商学院的新生,看见段斯他们进来,其中一个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礼貌但疏离的微笑。
“金融之光队?”戴眼镜的男生问。
“对。”段斯点头。
“我们是‘商海扬帆’。”男生伸出手,“幸会。”
手很凉,握起来像握了块冰。段斯收回手,走到反方辩手的座位。胡吉坐在一辩位,紧张得膝盖一直在抖。牛梦钰是二辩,正在做深呼吸。董伟是三辩——他今天居然穿了件像样的衬衫,虽然扣子只扣了一半。段斯是四辩,负责总结陈词。
“放轻松。”段斯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评委席那边,邱米抬起头,对着麦克风说:“双方辩手请就位。比赛五分钟后开始。”
她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冷静,清晰,不带任何情绪。段斯看向她,她正在看手表,然后在本子上记录什么。白炽灯光从天花板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严肃,也更加……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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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开始。
正方一辩的开篇立论很标准:大学教育的核心任务是培养专业人才,专业知识是就业的基础,是创新的前提,是社会分工的基石。他引用了一堆数据——就业率、起薪水平、企业招聘要求——每句话都带着数字,像是要把“专业”这个词用统计学焊死在真理的位置上。
胡吉站起来的时候,腿还在抖。他按照段斯写的稿子念,声音一开始有点飘,但渐渐稳了下来:“对方辩友列举了很多数据,但忽略了一个根本问题——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今天,单纯的专业知识,还能支撑一个学生走多远?”
段斯在稿纸上记下对方的几个关键论点。他的笔尖有点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也许。他看着胡吉,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的室友,此刻正一字一句地念着他写的句子,那些关于“终身学习能力”“跨学科视野”“批判性思维”的句子。
自由辩论环节,场面开始失控。
正方二辩是个咄咄逼人的男生,一上来就抓着胡吉问:“请问反方一辩,如果你生病了,你是希望医生用‘综合素质’给你看病,还是用‘专业知识’给你看病?”
胡吉卡壳了。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段斯立刻站起来:“对方辩友偷换了概念。我们从未否认专业知识的重要性,我们强调的是,在专业知识的基础上,综合素质能让专业人士走得更远。医生需要专业知识诊断病情,但也需要沟通能力安抚患者,需要伦理素养做出抉择,需要终身学习能力跟上医学发展——这些,都是综合素质。”
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邱米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目光很专注,像是在审视一件证物。
正方三辩冷笑:“说得好听。但现实是,企业招聘看的首先是专业匹配度。一个金融系的学生去应聘程序员,就算他综合素质再高,有用吗?”
牛梦钰突然站起来。他站起来时动作太大,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我就是体育特长生。”他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哑,“但我现在在学金融。为什么?因为我想试试。如果大学只教专业知识,那我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学校给了我机会,让我能跨专业学习——这本身就是综合素质教育的体现。”
这话说得毫无技巧,甚至有点莽撞。但正因为莽撞,反而有种粗糙的真实感。评委席上,那个男老师点了点头。
邱米在记录。段斯看见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偶尔会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
比赛进入下半场。正方的攻势越来越猛,他们准备了大量案例和数据,像是要用事实的洪水把反方淹没。胡吉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牛梦钰的回答开始重复,董伟……董伟在喝茶。
是的,他在喝茶。从包里掏出个小茶杯,倒上保温杯里的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这个动作太突兀,以至于正方辩手都愣住了。
“对方辩友,”正方四辩忍不住说,“我们现在是在比赛。”
“我知道。”董伟放下茶杯,“所以我正在思考。思考需要时间,也需要……茶。”
这简直是胡闹。但奇怪的是,评委席没有制止。邱米看着他,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可能是个未成形的笑,也可能只是面部肌肉的抽搐。
段斯站了起来。这是总结陈词前的最后一次发言机会。
他看向评委席。邱米也正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有那么一瞬间,教室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正方的质问,胡吉的喘息,牛梦钰的咳嗽,董伟倒茶的水声,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她的目光,冷静的,审视的,等待的。
“对方辩友一直在强调现实。”段斯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现实是,专业知识重要。但教育的目的,从来不只是为了迎合现实,更是为了创造未来。”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正方四张年轻而紧绷的脸。
“如果教育只教专业知识,那我们培养的只是工具。会编程的工具,会算账的工具,会打官司的工具。但大学应该培养的,是人——是能思考、能批判、能创造、能在专业之外看到更广阔世界的人。”
这些话是昨晚写的,但此刻说出来,却有了不同的分量。段斯看见邱米的笔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某种他读不懂的东西。
“综合素质不是专业知识的对立面,而是它的延伸和升华。”他继续说,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校准,“一个只有专业知识的人,或许能做好一份工作。但一个既有专业知识又有综合素质的人,能改变一份工作,甚至创造一个行业。这,才是大学教育的真正意义。”
说完,他坐下。手心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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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陈词环节,段斯站起来时,腿是稳的。
他没有看稿子。那些话已经在他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此刻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从他的喉咙里流淌出来。
“评委老师,对方辩友,今天我们讨论的,其实是一个关于‘可能性’的问题。”他看向评委席,目光在邱米脸上停留了半秒,“专业知识划定了一个人的下限——他能做什么。但综合素质,决定了他的上限——他能成为什么。”
教室里很安静。连正方的辩手都停下了手里的笔,看着他。
“大学四年,专业知识可以教会我们如何解一道方程,如何写一段代码,如何分析一个案例。但只有综合素质——那些看似‘无用’的人文素养,那些跨学科的视野,那些在专业之外的好奇心——才能教会我们,为什么要解这道方程,这段代码要服务于什么,这个案例背后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这些话太过理想主义,太过……不像他会说的话。但此刻,在这个空荡荡的教室里,在四双对手的眼睛和四双评委的眼睛注视下,他说出来了。
“最后,我想用一句话结束。”段斯看向邱米,她正看着电脑屏幕,但段斯知道她在听,“教育的最高目标,不是让人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而是让人成为完整的人。专业知识让我们专业,但综合素质,让我们成为人。”
说完,他坐下。教室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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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退席评议。五分钟。
那五分钟长得像五个世纪。胡吉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牛梦钰在数天花板上的灯管。董伟在收拾茶具,动作慢得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段斯看着窗外。法学院楼的窗外能看到那棵老梧桐,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白色的天空。条文现在在干什么?在石凳上睡觉?在等猫粮?还是在追一片落叶?
门开了。评委们走回来,重新坐下。
中年男老师清了清嗓子:“经过评议,本场比赛的胜方是——反方,金融之光队。”
胡吉猛地抬起头。牛梦钰的嘴张成了O型。董伟挑了挑眉,像是早就知道结果。
“反方四辩的总结陈词尤其出色。”男老师继续说,看向段斯,“虽然队伍整体经验不足,但核心论点明确,临场应变也可圈可点。”
段斯没有听后面的点评。他的目光落在邱米身上。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什么,写得很认真,偶尔会推一下眼镜。然后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认可,有审视,还有……某种近似好奇的东西。
比赛结束,双方握手。正方的辩手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礼貌地说了“恭喜”。走出教室时,戴眼镜的男生拍了拍段斯的肩:“讲得不错。下次再战。”
走廊里空荡荡的。初赛是同时进行的,其他教室的比赛还没结束。胡吉在兴奋地比划着什么,牛梦钰在模仿正方辩手卡壳的样子,董伟在说“我就说能赢”。
段斯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307教室的门——已经关上了,评委们应该还在里面讨论。
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邱米发来的消息:总结陈词写得很好。但自由辩论环节,你们三辩的茶是个败笔。
段斯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谢谢。茶是他最后的防线。
窗外,梧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条文应该饿了,该去喂猫了。而那个给他发消息的人,此刻应该还在那间教室里,整理着评分表,记录着比赛数据,用她一贯的冷静和严谨,处理着这场刚刚结束的、微不足道的初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