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14:17:30

霍家的夏夜宴会,是南城豪门圈里一年一度的盛事。

鎏金的大门向园林深处洞开,水晶吊灯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与远处玻璃暖房里特意培育的、不合时宜盛放的蓝色绣球交相辉映。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高级雪茄,以及从露天厨房飘来的松露与鹅肝的馥郁香气。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弦乐四重奏的优雅旋律试图覆盖所有的寒暄与低笑,却在夏夜潮湿的晚风里,显得有点力不从心。

七岁的温以宁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华丽又沉闷的浪潮淹没了。

她身上穿着母亲精心挑选的、缀满细碎珍珠的白色纱裙,头发被梳成乖巧的公主髻,别着一枚小小的钻石雪花发卡。这身打扮让她像橱窗里最精致的洋娃娃,却也束缚得她浑身不自在。大人们俯下身,用涂抹着艳丽口红的嘴或带着雪茄味道的胡须蹭她的脸颊,说着千篇一律的赞美——“以宁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温太太好福气,女儿这般伶俐”……然后注意力便迅速回到那些她听不懂的数字、合同、股价以及隐约的机锋上去。

父母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父亲温柏年正与几位叔伯谈笑风生,母亲沈清婉则优雅地周旋于几位太太之间,手腕上的羊脂玉镯随着动作莹莹生光。偶尔,他们的目光会扫过来,确认小女儿还安然待在视线所及的角落,便又放心地投入成人的世界。

以宁悄悄挪动脚步,一点点退向被巨大落地窗帘半掩着的露台门。她怀里抱着一个同样穿着小西装的泰迪熊玩偶,这是她今晚唯一的“盟友”。

露台连接着霍家引以为傲的后花园。据说出自某位隐居的园林大师之手,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尤其以一片占地颇广、结构精巧的蔷薇迷宫闻名。白日里是极好的景致,到了夜晚,廊灯与地灯次第亮起,光线刻意调得朦胧暧昧,反而让那些精心修剪的植物墙影影绰绰,透出几分神秘甚至森然。

以宁对迷宫既好奇又有点害怕。但此刻,宴会厅里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无聊,战胜了那点微弱的恐惧。她回头看了看,父母依旧背对着这个方向。机会难得。

她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悄无声息地滑出露台门,投入了夜晚花园微凉而芬芳的空气里。喧嚣瞬间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夏虫隐约的鸣叫,晚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不知名花朵更加浓郁的甜香。

自由了!

她小小地欢呼一声,抱着泰迪熊,沿着鹅卵石小径轻盈地跑了几步。廊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将她小小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她很快被小径边一丛发光的“夜光石”吸引,蹲下来好奇地摸了摸,凉丝丝的。接着,她又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型喷泉水池里,几尾锦鲤在彩色水下灯的映照下,拖着长长的、梦幻般的尾鳍缓缓游动。

玩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一阵极轻微的、扑簌簌的声响,来自迷宫的方向。

定睛看去,只见一团朦胧的、发着微光的影子,正在迷宫入口处的蔷薇花丛边一闪而过。那光点很柔和,像是萤火虫,又像是童话书里小精灵提着的灯笼。

是萤火虫吗?还是别的什么?

以宁的心跳快了起来。她听过许多关于这座迷宫的故事,有的说里面藏着许愿精灵,有的说在满月之夜能看到花仙跳舞……虽然知道可能是大人们编的,但此刻,在这样奇妙的夜晚,那团诱人的光点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抱着泰迪熊,迈开小腿,追着那光点跑进了迷宫的入口。

一开始,她还记得进来的路。弯曲的小径,两侧是高过她头顶许多的、密不透风的蔷薇花墙,粉的、白的、红的蔷薇在夜色中怒放,香气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那光点总是在前方不远处闪烁,引导着她。可是,当她第三次看到路口那尊熟悉的、抱着水瓶的小天使石雕时,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光点不见了。

她停下脚步,茫然地转了个圈。前后左右,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花墙,同样的小径,同样的昏暗灯光。来时的路口仿佛消失在重重叠叠的绿色屏障之后。夜风穿过迷宫,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低低的叹息。刚才还觉得芬芳扑鼻的花香,此刻浓郁得让她有点头晕。

“小熊……”她抱紧了怀里的玩偶,小声说,“我们好像迷路了。”

泰迪熊用玻璃珠做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给不了任何回答。

以宁试着往回走,凭记忆选择岔路。走了几分钟,却又看到了另一尊不同的石雕——一只蹲坐着的石猫。这让她更加确信,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

恐慌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宴会厅的音乐声早已听不见了,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格外清晰。头顶是一小方被迷宫高墙切割开的深蓝色夜空,几颗稀疏的星子冷冷地闪烁着。

“妈妈……爸爸……”她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花墙间显得微弱而单薄,迅速被吞噬。

没有人回应。

她又喊了几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还是只有风声。

孤独和害怕像潮水般涌来。她靠着冰凉的花墙蹲下,把脸埋进泰迪熊柔软的肚子里。珍珠纱裙的裙摆拖在了略有些潮湿的地面上。委屈、无助,还有对自己任性跑出来的后悔,交织在一起,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起初还是小声的抽噎,渐渐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哭泣。在这样空旷又封闭的陌生环境里,七岁孩子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浸湿了泰迪熊的绒毛,也弄花了自己脸上精致的淡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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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的另一端,连接着霍家老宅一处相对僻静的侧院回廊。

十二岁的霍临渊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两小时的“陪同”——陪同父亲霍铮会见几位重要的海外合作伙伴。对他来说,这种场合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他必须穿着合身却束缚的定制小西装,挺直背脊坐在父亲下首,聆听那些枯燥复杂的商业术语,在恰当的时候起身、问好、回答一些程式化的问题,脸上维持着符合霍家长孙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沉稳与礼貌。

空气里满是雪茄和成年男性过于强烈的古龙水味道,闷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示意他可以暂时离开,去“看看温家弟弟妹妹们”(实际是让他放松片刻),霍临渊几乎是立刻起身,礼貌颔首后,转身走出了那间烟气缭绕的书房。

他没有去灯火通明、喧闹不已的主宴会厅,而是拐进了通往侧院的回廊。这里安静许多,只有廊下悬挂的宫灯投下昏黄静谧的光。夜风穿廊而过,带着花园里植物清新的气息,稍稍驱散了他胸口的窒闷。

他松了松领口那颗扣得一丝不苟的扣子,走到回廊尽头,倚着朱漆栏杆,望向夜色深处影影绰绰的迷宫轮廓。脸上属于孩童的表情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成熟的平静,甚至有些过于沉寂。那双眼睛尤其如此,黑沉沉的,映着廊灯的光,却没什么温度,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霍临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凝神细听,声音似乎来自迷宫深处,很轻,很弱,像个……走丢的小动物。

他站直身体,没有太多犹豫,离开了回廊,踏入了迷宫入口。他对这个迷宫的结构并不熟悉,但方向感极佳,脚步沉稳地沿着一条小径向声音来源处走去。

哭泣声渐渐清晰。是个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极了。

霍临渊绕过一堵密实的蔷薇花墙,看到了蹲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小身影。

白色纱裙像一团被遗弃的云朵,缀在上面的珍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一个棕色的玩偶里,肩膀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哭声从玩偶后面漏出来,在寂静的迷宫里格外清晰。

霍临渊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他认出来了。是温家那个小女儿,温以宁。之前在宴会上,母亲曾短暂地领着他去和温家人打过招呼。他记得她当时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裙子后面,露出一双大眼睛偷偷看他,被他发现后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母亲还笑着打趣:“看,以宁害羞了呢。”

此刻,这只“害羞的小兔子”正可怜兮兮地迷失在他的“领地”里。

霍临渊走上前,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伸手去碰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影子覆盖了她小小的身体。

哭泣声小了一些。以宁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抽噎,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

半晌,霍临渊才用他那尚未完全变声、却已显低沉平稳的嗓音,开口问道:“迷路了?”

很简单的三个字,没什么情绪,却奇异地穿透了以宁混沌的恐惧。

以宁哭声一顿,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先看到了一双锃亮的、一尘不染的黑色小皮鞋,然后是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裤腿。视线向上,是合身的西装上衣,一丝不苟的领结,最后,撞进了一双沉静幽深的眼眸里。

廊灯的光从他身后斜斜打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孔大部分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夜的海,莫名地让以宁狂跳的心慢慢稳了下来。

她认得这双眼睛。是那个……霍家的哥哥。宴会上远远见过,大人们说话时,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和周围喧闹格格不入,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泪痕狼藉,珍珠发卡也歪到了一边,几缕柔软的头发粘在湿漉漉的脸颊上。她看着霍临渊,点了点头,小声道:“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霍临渊没说什么,只是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男孩的手,倒像是艺术家的手。掌心向上,静静地悬在她面前,是一个邀请,也是一个承诺。

以宁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泰迪熊。最终,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离开这个可怕迷宫、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的渴望——战胜了面对陌生人的些许怯意。她伸出自己小小的、还沾着一点泪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微凉,却干燥稳定,坚定地握住了她柔软的小手。

一股奇异的力量和安心感,从相触的肌肤传来。以宁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蹲得太久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霍临渊另一只手及时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等她站稳便立刻松开,分寸感极强。

“跟着我。”他说,言简意赅。

然后,他牵着她,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问她是怎么进来的,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领路。他的步伐不快,正好能让穿着小皮鞋、裙摆还有些累赘的以宁跟上。

以宁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手被他牵着,另一手仍紧紧搂着泰迪熊。她偷偷抬眼去看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利落的侧脸下颌,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好像不太爱笑,以宁想。但他的手很稳,牵着她走的路线毫不犹豫,仿佛对这座迷宫了如指掌。

事实上,霍临渊也是第一次进入这个迷宫。但他方向感极佳,记忆力超群,方才走进来的路径已在他脑中形成清晰的图谱。他带着她,左转,右转,经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蔷薇,绕过一尊掩映在常青藤下的石雕牧羊犬,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以宁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和依赖。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大一小,他的手完全包裹住了她的。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很……安全。连迷宫墙壁投下的、显得有些狰狞的影子,似乎都不那么可怕了。

走了一会儿,以宁忽然小声打了个哭嗝。哭泣的后遗症。

霍临渊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侧头看了她一眼。

以宁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微微发热。

霍临渊什么也没说,却停下了脚步。他松开了牵着她的手。

以宁心里一慌,以为他要丢下自己。却见他从自己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方形的东西,包裹在银色的糖纸里,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金属般柔和的光泽。他将它递到她面前。

以宁愣愣地看着。

“拿着。”霍临渊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以宁迟疑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接了过来。糖纸触手微凉,带着他身上一丝极淡的清冽气息。她认出来了,是一颗糖。银色糖纸包裹得方方正正,边缘折叠得一丝不苟。

“薄荷糖。”霍临渊补充了一句,算是解释,“吃了,喉咙舒服点。”

以宁攥紧了那颗糖,冰凉的触感熨帖着她汗湿的手心。她抬头看着他,眼睛还红红的,像只小兔子,小声说:“谢谢……哥哥。”

霍临渊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

这一次,他走得更慢了一些。

以宁握着那颗糖,偷偷用指尖摩挲着糖纸光滑的表面。她没有立刻剥开吃,只是紧紧地攥着。好像握着它,就握住了某种隐秘的勇气和安慰。

又转过几个弯,前方隐约传来了宴会厅飘来的音乐声和人语喧哗。光亮也越来越明显。

终于,他们走出了迷宫的出口。眼前豁然开朗,是连接主宅后门的开阔草坪,温暖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霍临渊在出口处停下,松开了手。

“到了。”他说。

以宁站在光亮与喧闹的边缘,回头看了看幽深静谧的迷宫入口,又看了看面前这个把她带出来的沉默男孩,忽然觉得有些不舍,也有些无措。

“我……”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霍临渊低头看了看她仍旧狼狈的小脸和歪掉的发卡,忽然抬手,从自己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抽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

手帕质地精良,边缘绣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银色家族徽记暗纹。他拿着手帕,动作有些生疏,却尽量轻柔地,替她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又正了正她歪掉的发卡。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她的皮肤,微凉。以宁僵着身体不敢动,只感觉脸上被他擦拭过的地方,似乎没那么黏腻难受了,还留下一点好闻的、干净的皂角香气。

做完这些,霍临渊收回手帕,重新折好,放回口袋。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回去吧。”他说,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宴会厅方向,“你父母在等你。”

以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母亲沈清婉正有些焦急地在宴会厅边缘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再转回头,想对霍临渊再说些什么,却发现他已经转身,朝着与宴会厅相反的、那条安静的侧院回廊走去。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很快便融入了那边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以宁站在原地,怀里抱着泰迪熊,一只手紧紧攥着那颗银色糖纸包裹的薄荷糖,另一只手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微凉的触感。脸上被他用手帕擦过的地方,似乎还带着那点干净的香气。

宴会厅里,母亲终于看到了她,脸上露出释然又略带责备的表情,快步向她走来。

“以宁!你跑哪里去了?让妈妈好找!”

以宁被母亲拉住手,带往明亮温暖的宴会厅。在踏入那片耀眼光芒的最后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看向霍临渊消失的那个方向。

廊下宫灯的光晕昏黄静谧,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

但她知道,他不是幻觉。

她低下头,摊开手心。那颗银色糖纸包裹的薄荷糖,安静地躺在她的掌纹里,在宴会厅流泻出的璀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星芒。

像一颗被赠予的、沉默的星星。

七岁的温以宁,轻轻合拢手掌,将那颗糖,和这个夜晚所有的慌乱、恐惧、以及最后那点奇异的安心与清凉的甜意,一起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不会忘记迷宫的黑暗,不会忘记那只微凉而稳定的手,不会忘记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还有……这颗星星一样的糖。

有些相遇,看似偶然,却早已在命运的经纬上,刻下了最初、也是最深的一笔。只是当时的他们,一个尚且懵懂,一个已然习惯将波澜深藏。

但种子已经落下,在七岁夏夜的蔷薇香气与眼泪咸涩中,悄然埋入了时光的土壤。只待岁月浇灌,破土而生,最终长出缠绕彼此一生的藤蔓。

夜风依旧温柔,霍家的宴会仍在继续,笙歌未歇。

而属于温以宁和霍临渊的故事,在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豪门夏夜,正式拉开了序幕。以一场迷路开始,以一颗薄荷糖,和一个沉默的牵手为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