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瘸子送来的两个苹果,被崔嬷嬷小心地收在透气的小竹篮里,悬在阴凉通风的屋梁下。这是孩子们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水果”。沈清辞每日用干净的薄石片刮下一点点苹果肉泥,混在温水里喂给阿昭和阿玥。那一点点清甜的滋味,让两个孩子的小嘴吧嗒得格外起劲,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新奇与满足。
苹果的出现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不仅仅是甜味,还有更深的疑虑。柳美人拖着病体,悄悄打探了两日,带回来一个模糊的消息:有人看见王瘸子前几日,曾往太后所居的康宁宫方向去过,虽然未必是进去,但在那附近徘徊了许久。
“难道真是那老虔婆的意思?”柳美人脸色阴沉,“她若真想赶尽杀绝,何须如此迂回?赏两个烂苹果,敲打几句?不像她的作风。”
沈清辞思忖着:“或许不是直接命令,只是某种……示意?或者,是康宁宫里的其他人,揣摩着太后的心思行事?” 宫闱之中,主子一个眼神,底下人便能演绎出千百种意思。太后未必亲自过问冷宫废人的死活,但她对沈清辞(尤其是她可能存在的孩子)的“关注”,足以让某些嗅觉灵敏的奴才做出姿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清辞最终道,“她给苹果,我们便吃。她让人看,我们便坦然做我们该做的事。只是往后,针线草药这些,尽量在各自屋里完成,白日里少聚在一处,减少话柄。”
表面的松散,是为了内里的更紧密。分工协作转入“地下”。童装完成后,下一个目标是改善她们自己过冬的衣物。材料依旧匮乏,但有了之前的经验,思路开阔了许多。刘才人发挥巧思,将旧衣磨损最严重的肘部、膝部、袖口剪下,换成从不同衣服上拆下的、相对完好的深色布料,形成一种看似随意、实则耐磨损的拼色效果。内部则用有限的棉花、蒲绒混合,重点加垫前胸、后背、肩部等关键保暖区域。虽然依旧补丁摞补丁,但保暖性和耐用性提升了不止一筹。
与此同时,沈清辞对冷宫植物的探索没有停止。深秋的寒意已颇重,许多草木凋零,但她仍在废园角落、背风向阳的墙根下,找到了新的“宝藏”。几株叶片肥厚、边缘有锯齿的植物,她认出是马齿苋,虽已老韧,但全草可入药,清热解毒,晾干备用。一些攀附在断墙上的枯藤,结着干瘪发黑的小浆果,仔细辨认,竟是金银花的藤茎和残存果实,金银花是清热解毒的良药,藤茎(忍冬藤)也有相似功效。她小心采集,视若珍宝。
最让她惊喜的,是某日去柳美人处商议事情时,在柳美人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柿子树下,发现了一些坠落已久、早已腐烂或被鸟雀啄食大半的柿子,但就在最低矮的枝桠尽头,竟还顽强地挂着三五个小小的、橙红色的果实,表皮已经软皱,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树是很多年前就有的,结的果子又小又涩,没人吃,年年烂掉。”柳美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在意地说。
沈清辞却心中一动。覆着白霜的软柿子……这是天然晾晒过的迹象。“姐姐,这几颗柿子,能给我吗?或许有用。”
柳美人自然无不可。沈清辞小心地将那几个柿子摘下,用旧帕子包好带回。她仔细检查,剔除有虫眼或腐烂的部分,将相对完好的柿肉剥出,摊在洗净的破瓦片上,置于通风背阴处进一步阴干。她知道,这种经过霜打、自然脱涩软化的小野柿,糖分浓缩,若是处理得当,或许能制成最原始的柿饼,或者至少是甜味的来源。
她将其中两个品相最好的柿子,连皮带肉捣烂成泥,用纱布过滤出浓稠的汁液。汁液呈深琥珀色,质地黏腻,甜香浓郁。她将极少的一点汁液兑入温水,尝了尝,果然,涩味几乎褪尽,只剩下纯朴的、带着果实风味的甘甜。
“嬷嬷,春桃,你们尝尝。”她将剩下的汁液分给二人。
崔嬷嬷和春桃小心翼翼地沾了点放入口中,眼睛都亮了。“好甜!”春桃惊叹,“比红糖水还香!”
“这是柿子本身的甜。”沈清辞也很高兴。这意味着,除了有限的红糖,她们又多了一种天然的糖分和能量补充来源,尤其适合身体虚弱者和孩童。她将剩下的柿肉泥继续晾晒,希望能得到一点柿饼或果脯。
食物的探索给了她新的灵感。既然野柿能利用,其他野果呢?冷宫深处,是否还有其他可食用的植物根茎或果实?还有草药,除了晾干泡水或简单捣敷,能否尝试更精细的炮制或配伍,以应对更复杂的状况?比如,柳美人病后体虚,刘才人关节畏寒,她自己产后调理,都需要更针对性的方剂。但药材短缺是最大的瓶颈。
就在她为药材发愁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这日,刘才人扭扭捏捏地过来,手里除了新补好的一件中衣,还拿着一个更小的、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她脸上带着罕见的红晕和忐忑,声音细如蚊蚋:“沈妹妹,我……我前几日收拾旧物,找到这个……是我以前,家里人捎进来的,一直没舍得用。你看看……对你有用么?”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个小小的、纸包着的方块,颜色或褐或黄,散发着复杂的气味,有些辛香,有些苦凉。沈清辞仔细辨认,又轻轻掰开一点尝了尝(极微量),心中震动。
这是经过初步炮制的中药饮片!虽然品种不多,质量也寻常,但分明是当归(补血)、黄芪(补气)、茯苓(利湿健脾)、甘草(调和诸药)的切片,甚至还有一小块肉桂(温阳散寒)!虽然每样都只有一点点,但在这冷宫,无异于仙丹灵药!
“刘姐姐,这……这太珍贵了!”沈清辞深吸一口气,“你这是……”
刘才人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娘家原是开小药铺的,后来败落了。我入宫时,哥哥偷偷塞给我的,说宫里险恶,留着以防万一……我一直藏着,也没敢用,怕被人发现,也……也不太懂怎么用。前些日子看你识草药,懂医理,又对我们这般尽心……我想着,这东西在我手里是糟蹋了,或许在你手里,能救急,能帮到柳姐姐,帮到你自己。”
她的信任,厚重得让沈清辞一时无言。这些药材,是刘才人压箱底的依靠,是她与宫外娘家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如今,她将它交了出来。
“柳姐姐,”沈清辞握住她冰凉的手,郑重道,“这些药材,我会谨慎使用,必不辜负你的心意。柳姐姐病后体虚,正需黄芪、当归补益气血。你关节畏寒,肉桂或可配伍使用。我自己……也确实需要调理。多谢你!”
刘才人抬起头,眼中泪光闪动,却带着释然和一丝轻松:“能派上用场就好,放在我这儿,只是块心病。”
有了这批“珍贵”的药材,沈清辞的思路立刻活络起来。她将黄芪、当归与之前晒干的车前草、蒲公英(清热不伤正)配伍,为柳美人拟定了一个极简的补气养血、清解余邪的方子,药材用量极少,以食疗形式,煮入极稀的米汤或柿汁水中。为刘才人,则用少量肉桂皮,研成极细的粉末,混合捣烂的生姜汁(她们设法在墙角又找到一小块发芽的姜)和少量烧酒(用上次王瘸子送来的、变了味的果酒蒸馏提纯得到一点点),制成简易的温通药膏,敷于关节处。
她自己,则用最微量的当归、茯苓、甘草,配上之前晒干的红枣(刘才人给的)和野菊花,煮水代茶,徐徐图之。
药材的运用必须极其隐秘。熬药在夜深人静时,用最小的陶罐,药渣立刻深埋。药膏现制现用,不留痕迹。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那一点点对症的药材真的起了效,柳美人觉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咳嗽已基本止住,只是还有些气虚乏力。刘才人敷了几次药膏,也说膝盖暖和了些,夜间不那么酸痛了。沈清辞自己,感觉精神似乎也好了点,至少喂奶时不再那么头晕眼花。
变化是细微的,但希望却在累积。从御寒的棉衣,到清甜的柿汁,再到救急的药材,她们在冷宫的生存网络,正从单纯的“活下去”,向着“活得好一点”艰难拓展。
窗外,第一场细雪悄然飘落,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漱玉轩荒芜的庭院,也覆盖了远处宫殿金色的琉璃瓦。雪光映进屋里,衬得那件挂在床头、小小的、拼布童衣格外醒目。
白雪红墙,深宫寂寂。几个被遗忘的女子,就在这一隅荒庭、寸缕微温、点滴甘苦中,顽强地刻下了属于她们的、冬日的印记。雪会积得很厚,但她们知道,只要炉中还有一点未熄的火星,只要手中还有未停的针线,只要心里还有不灭的念想,春天,就总会来的。
只是她们都未料到,这场初雪带来的,不仅仅是严寒,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来自冷宫更深处的人影,即将叩响漱玉轩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