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宾利驶入一条幽静的林荫道,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雕花铁门前。门自动向两侧滑开,后面是蜿蜒的车道,通往深处一座灯火通明、气势恢宏的中式宅院。
孟家老宅。
樊胜美坐在车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裙子的面料。她身上穿着孟宴臣让人送来的衣服,一条剪裁得体、颜色柔和的连衣裙,外面罩着同色系的大衣。质地精良,样式简洁,恰到好处地收敛了所有可能显得“不得体”的细节。
可她知道,这层精致的包装,在真正的豪门面前,薄得像纸。
车停在主楼前。
司机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孟宴臣先一步下车,他今天穿了身深色西装,外面是质感厚重的大衣,整个人显得愈发挺拔疏离。
他站在车边,没催,只是目光平静地投过来。
樊胜美深吸一口气,挪动还有些不适的脚踝,踩到冰冷的地面上。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瞬间穿透了大衣。
孟宴臣等她站稳,才转身朝灯火通明的门厅走去。步子不快,但也没刻意等她。
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石板上,发出清晰又孤单的声响。门厅高大空旷,暖黄的光从巨大的水晶吊灯上洒下,照亮了墙壁上价值不菲的字画,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
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还有另一种更难以形容的、属于顶级财富沉淀下来的静谧与威压。
一个穿着得体制服、面容严肃的中年管家无声出现,微微躬身:“少爷,夫人已经在餐厅等候。”
孟宴臣略一点头,脱下大衣递给管家,又回头看了樊胜美一眼。
樊胜美学着他的样子,脱下大衣。管家接过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平静无波,却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暂时寄存的行李。
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廊,脚下的地毯厚实柔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最后,停在一扇双开的红木雕花门前。
门被推开。
一个比客厅小一些、但依然极其宽敞的餐厅展现在眼前。长长的实木餐桌,足够坐下十几个人,此刻只在主位和旁边摆了三副餐具。暖色的灯光照在精致的骨瓷和银质餐具上,折射出冷冽的光。
餐桌尽头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女人。
付闻樱。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穿着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颈间一串浑圆莹润的珍珠项链。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对翡翠耳坠。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听到动静,才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像冬日清晨擦得锃亮的玻璃,清晰,冰冷,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从樊胜美的头发丝,扫到脚尖,再回到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却让樊胜美感觉自己仿佛被X光从头到脚透视了一遍,所有伪装和不堪都无所遁形。
“妈。”孟宴臣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响起。
“来了。”付闻樱放下文件,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优雅的倦意,“坐吧。”
她没说让谁坐,目光落在孟宴臣身上,又若有似无地瞟过樊胜美。
孟宴臣走到付闻樱右手边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然后,他抬眼,看向还站在门口的樊胜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空位。
樊胜美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在那张宽大沉重的雕花木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佣人开始安静地上菜。菜肴精致,分量小巧,摆盘像艺术品。
“樊小姐。”付闻樱拿起银筷,夹了一小箸清炒芦笋,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听宴臣说,你脚受伤了?好些了吗?”
来了。
樊胜美喉咙发紧,尽量让声音平稳:“好多了,谢谢……夫人关心。”
“年轻人,恢复得快。”付闻樱淡淡点评,目光却没从她脸上移开,“家是哪里的?”
“苏城。”
“父母做什么的?”
“……父亲早年过世了。母亲……在家。”她避开了“无业”这个词。
“哦。”付闻樱点了点头,听不出情绪,“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有个弟弟。”
“在读书还是工作了?”
“刚……工作不久。”她含糊道。
付闻樱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她看向樊胜美,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好奇,更像是评估一件物品的瑕疵。
“樊小姐什么学校毕业的?”
“……本地一所普通大学。”
“学的什么专业?”
“行政管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细密的针,精准地扎向她最想隐藏的角落。每个问题都简单直接,每个回答都让她感觉自己身上的“包装”正在被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苍白窘迫的内核。
餐厅里只有餐具偶尔碰触的轻微声响,和付闻樱平静无波的询问。
樊胜美觉得后背开始冒汗,指尖冰凉。她不敢看孟宴臣,也不敢一直迎着付闻樱的目光,只能盯着自己面前那碟几乎没动过的菜。
“听说,”付闻樱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时,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磕碰声,“樊小姐前段时间,遇到些经济上的困难?”
樊胜美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
付闻樱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
她重新拿起筷子,不再看樊胜美,而是转向自己儿子,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宴臣。”
孟宴臣停下筷子,抬眼。
“年轻人爱玩,我理解。”付闻樱夹起一块剔除了所有刺的鱼肉,放进孟宴臣的碟子里,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
“但玩,也要注意分寸。”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直直刺入餐桌中央凝滞的空气里。
“不该碰的东西别碰,不该惹的麻烦别惹。孟家的脸面,不是你一个人的。”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樊胜美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低着头,盯着桌布上繁复的花纹,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烧着。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她连“人”都算不上。
只是“东西”,是“麻烦”。
就在这时,一双公筷伸过来,夹了一块软烂入味的红烧肉,放进了她几乎空着的碗里。
樊胜美怔住,看向筷子的主人。
孟宴臣已经收回了手,重新夹起自己碟子里的鱼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整个过程,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然后,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才看向自己的母亲。
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惯有的疏懒。
“妈,她胆子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樊胜美苍白僵硬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别吓她。”
付闻樱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深了几分,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沉寂。
餐厅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墙上古董座钟规律而沉重的滴答声。
那顿食不知味的饭,是怎么结束的,樊胜美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付闻樱没再看她一眼,对孟宴臣说了句“明天董事会的材料,记得看”,便起身离开了餐厅。
孟宴臣坐了一会儿,也起身。
“走吧。”他对她说。
走出那栋灯火通明却冰冷入骨的宅子时,夜风更冷了。
坐进车里,暖风徐徐吹出。
樊胜美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和树影,身体还在细微地发抖。掌心被自己掐出了几个月牙形的深痕。
刚才餐桌上,付闻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烙铁一样烫在她脑子里。
还有孟宴臣夹过来的那块红烧肉,和他那句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她心脏骤然酸涩紧缩的“别吓她”。
她分不清。
这究竟是他一时兴起、施舍般的维护,还是另一种更难以捉摸的……控制?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
孟宴臣始终沉默着,闭目养神。
直到车子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停稳。他才睁开眼,看向正准备下车的樊胜美。
“下周苏家有个晚宴。”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
“你跟我去。”
说完,他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
留下樊胜美一个人坐在逐渐冷下来的车里,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更像命令的通知。
家宴的余威未散,新的压力,已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