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7:00:20

雨是在黄昏时分下起来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几点,敲在长途巴士的车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等到林见月在城郊公路边下车时,雨已经成了帘幕,密密地垂挂在天地之间。她撑着那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黑伞,伞骨有些旧了,雨水顺着边缘汇成细流,滴滴答答地落在脚边。

这是二十三岁的林见月第一次独自来到城西的远郊。

巴士尾灯的红光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拐弯处。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雨声,无休无止的雨声,敲打着柏油路面,敲打着路旁荒芜的野草,也敲打着她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是祖母去世前一个月,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地址——梧桐巷十七号,不归茶馆。

还有一把铜钥匙,用红绳系着,此刻正躺在她大衣内侧的口袋里,贴着心脏的位置,微微发烫。

路灯稀疏,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前方几十米的路。梧桐巷并不难找,就在公路岔出去的一条老街上。巷口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牌坊,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梧桐”二字。巷子很窄,两侧是些老旧的平房,大多黑着灯,有几户门前挂着褪了色的招牌,什么“老王杂货”“李家裁缝”,都透着被时光遗忘的气息。

林见月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往里走。雨水在石板缝隙间汇聚成细流,汩汩地流向低处。她的帆布鞋已经湿透了,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冰凉的雨水渗进袜子。但她没有加快脚步,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在拖延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祖母是在一个月前去世的。

脑溢血,走得很突然。等林见月从大学请假赶回老家时,人已经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大多是些远房亲戚和邻里老人。他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个自幼失去父母、如今又失去唯一亲人的女孩,说着些“节哀顺变”“以后要坚强”之类的话。

林见月只是沉默地鞠躬,道谢,然后继续沉默。

父母在她七岁那年出车祸去世,之后她便跟着祖母生活。祖母是个话很少的老人,但手很巧,会做很好吃的桂花糕,也会在她晚自习回家时,留一盏温暖的灯。她们之间的话不多,但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祖母从不过问她学校的事,她也不问祖母的过去。她们就像两条平行流淌的溪流,安静地相伴,却从不交汇。

直到祖母去世前一个月。

那天傍晚,林见月从学校回来,看见祖母坐在堂屋的藤椅上,面前摊开一个老旧的木匣子。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给老人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又有些释然。

“月月,”祖母第一次用这样郑重的语气叫她的小名,“来,奶奶有东西给你。”

木匣子里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两样东西:一把系着红绳的铜钥匙,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地址就是眼前这个梧桐巷十七号,不归茶馆。

“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祖母摩挲着那把钥匙,眼神望向虚空,像是在回忆很远的事,“我守了它一辈子,现在该交给你了。”

“茶馆?”林见月有些困惑。她从未听祖母提起过什么茶馆,更不知道在城西远郊还有这样一处产业。

祖母没有解释,只是将钥匙和纸条推到她面前:“下个月十五之前,你去一趟。去了,就明白了。”

“那您呢?不一起去吗?”

祖母摇摇头,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一种林见月看不懂的疲惫和释然:“奶奶去不了了。你记住,到了那儿,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怕。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那天之后,祖母的身体就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她不再做桂花糕,不再坐在门口晒太阳,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待什么。林见月要送她去医院,她执意不肯,只说:“时候到了,该走了。”

然后就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她真的走了。

没有痛苦,没有遗言,就像一阵风,轻轻地来,轻轻地走。

处理完后事,林见月请了长假。她没有马上来梧桐巷,而是在家里待了半个月,每天打扫房间,整理祖母的遗物,试图从那些旧物中拼凑出更多关于“不归茶馆”的信息。但一无所获。祖母的生活简单得近乎空白,除了几张老照片、几件旧衣服,什么也没有留下。

于是,在祖母去世整整一个月后的这个雨夜,她还是来了。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林见月低头看了一眼纸条,又抬头看向巷子两侧的门牌号。十三号、十五号……十七号就在前面不远处,一栋比周围房屋都要老旧的二层小楼。

她停住脚步。

小楼是木结构,青瓦顶,门面很窄,只有两扇对开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黑底金字,字迹已经斑驳,但还能辨认出三个字——

不归茶馆。

匾额下方,门楣正中,钉着一块巴掌大的八卦镜,镜面蒙尘,在雨夜中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木门是暗红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门环是铜制的,雕成兽首的形状,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

整栋楼静悄悄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的声响,单调而绵长。

林见月站在门前,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她脚边汇聚成一小洼。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湿气涌入肺叶,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把铜钥匙,红绳已经有些褪色,但钥匙本身却依旧光亮,仿佛经常被人摩挲。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林见月推门。木门很重,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灰尘、霉菌、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旧书和草药混合的气息。

屋里一片漆黑。

她摸索着在门边的墙壁上寻找电灯开关,手指触到的是粗糙的墙皮和蛛网。终于,在门框内侧摸到了一个老式的拉线开关。她拉动线绳,头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但灯没有亮。

又拉了几下,依旧没有反应。

看来是断电了。

林见月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按下开关,一道光束刺破黑暗。她举起手电,缓缓照向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旷的大堂。

大堂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大约有七八十平米。地面铺着青砖,砖缝里积满了灰尘。正对着门是一道木楼梯,通往二楼。楼梯右侧靠墙摆着几张方桌和长凳,都是老式的八仙桌和条凳,桌面上落着厚厚的灰。左侧是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面是木制的货架,架上空空如也。

大堂中央,正对大门的位置,摆着一张特别大的圆桌。桌子周围没有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像个等待被使用的祭坛。

手电光缓缓移动,扫过墙壁。墙上贴着些泛黄的画,多是些山水花鸟,纸张已经脆化卷边。墙角挂着蛛网,蛛网上粘着不知死了多久的飞虫尸体。空气里的灰尘在手电光柱中飞舞,像是无数细小的幽灵。

这里至少荒废了十几年——林见月在心里判断。不,可能更久。那种深入木料和砖石骨髓的腐朽气息,不是短时间能形成的。

她迈步走进大堂,帆布鞋踩在积灰的青砖上,留下清晰的脚印。手电光继续探索,照向柜台后面。

就在光束扫过柜台角落时,她忽然顿住了。

那里有一个东西,和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是一把紫砂壶。

壶就放在柜台最靠里的角落,旁边还有一个配套的茶杯。壶身是暗紫色的,造型古朴,壶嘴微微上翘,壶把圆润。最令人惊讶的是,壶身光洁如新,没有一丝灰尘,在手电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刚刚被人精心擦拭过。

林见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刚才摸墙开关时沾了一手灰。她又看向那把壶。壶和周围厚厚的积灰之间,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灰尘隔绝在外。

这不正常。

她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但好奇心还是驱使她走了过去。来到柜台前,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壶身。

凉的。

但不是那种久置的冰凉,而是一种温润的、类似玉石般的凉意。壶身光滑,没有瑕疵,壶盖严丝合缝。她试着提起壶,有些沉,里面似乎装着东西。她掀开壶盖,手电光照进去——

壶里是干的,空空如也,只在壶底积着一层薄薄的、深褐色的茶垢。

但那股气味……

林见月凑近壶口,轻轻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茶香,混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檀香又似草药的气息,幽幽地飘入鼻腔。那香气很特别,不浓烈,却异常持久,仿佛已经在壶中萦绕了无数年月。

“啪嗒。”

一滴水从她湿透的发梢滴落,正好落在壶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林见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门口,门开着,风雨正不断地灌进来。她赶紧放下壶,转身去关门。沉重的木门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终于合拢,将风雨隔绝在外。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不,不是安静,是另一种更深的寂静。雨声被门板阻挡,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此刻这个大堂,这个名为“不归茶馆”的空间,陷入了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

林见月背靠着门板,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在空旷的室内产生轻微的回响。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晃动,照出飞舞的尘埃,照出破败的桌椅,照出那把过于干净的紫砂壶。

她忽然觉得很累。

从祖母去世到现在,这一个月来她像一根绷紧的弦,处理丧事,应付亲戚,整理遗物,然后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现在弦终于松了,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来。她需要休息,需要整理思绪,需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首先,她得查看一下这栋房子的情况。

手电光照向楼梯。木制楼梯很陡,踏板已经有些松动,踩上去肯定会发出声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看看一楼。大堂后面应该还有空间。

她绕过柜台,发现后面有一扇小门。门虚掩着,推开,手电光照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厨房。有老式的灶台,灶台冷冰冰的,铁锅倒扣着。碗柜开着,里面有几只缺口的粗瓷碗。水缸是空的,缸底积着一层灰。

厨房旁边还有一扇门,通往一个很小的后院。林见月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后院荒草丛生,中央似乎有一棵枯树,在雨夜中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她没打算现在出去,关上了门。

回到大堂,手电光照向楼梯下方。那里堆着些杂物,破竹筐、旧板凳,还有几个坛子,都用泥封封着口,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整个一楼,除了那把异常干净的紫砂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一个荒废多年的老茶馆,积满了时光的灰尘。

林见月走到那张位于大堂中央的圆桌旁,用手抹了抹桌面。灰尘很厚,抹开一道后,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桌面上有深色的污渍,像是茶水或酒水泼洒后留下的痕迹,年深日久,已经沁入了木纹。

她拉过一张条凳,吹了吹灰,坐下。手电筒立在桌上,光柱向上,在天花板上投出一个晃动的光斑。

现在该怎么办?

她问自己。

来之前,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茶馆还在营业,只是祖母雇了人打理;也许已经转租给了别人,她需要办理交接手续;也许根本就是个误会,地址错了,或者茶馆早就拆了。

但她从没想过会是眼前这样——一间彻底荒废、显然多年无人踏足的老屋,和一把干净得诡异的紫砂壶。

祖母说“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等什么?等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来继承一栋鬼屋吗?

林见月苦笑。她想起小时候,祖母偶尔会讲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什么狐仙报恩、鬼妻还魂之类的。她总是当故事听,听完就忘。祖母也从不多讲,每次说完都会补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听听就好。”

所以她是不信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是不信的。

可眼下这情景……

“咕噜——”

肚子发出抗议的声响。林见月这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她只吃了一个面包。背包里还有水和饼干,但此刻她没什么胃口。她从包里拿出水瓶,喝了几口凉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手电筒的光开始变暗,她关了手电,从背包里翻出备用电池换上。重新打开,光柱又恢复了明亮。

得找点能照明的东西。蜡烛,或者油灯。

她起身,再次走向柜台。手电光在柜台下方扫过,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抽屉。拉开,里面有几截烧剩的蜡烛头,还有一盒老式的火柴。蜡烛已经泛黄,表面蒙着白霜似的蜡油,但还能用。

她拿出一截蜡烛,用火柴点燃。昏黄的烛光跳动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烛光比手电光温暖,但也让周围的阴影更加浓重,那些桌椅、楼梯、角落,都在摇曳的光影中变得影影绰绰,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阴影里走出来。

林见月端着蜡烛,走向楼梯。

她得上二楼看看,至少得找个能睡觉的地方。总不能在大堂坐一夜。

木楼梯果然如她所料,每踩一脚都会发出“嘎吱”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走得很慢,一手端着蜡烛,一手扶着积满灰尘的扶手。烛光只能照亮前方两三步的距离,再往上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楼梯拐了个弯,通向二楼。二楼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侧各有两扇门。走廊尽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黑沉沉的夜空和绵绵的雨。

她推开第一扇门。

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光秃秃的床板。墙角堆着些杂物,都用麻布盖着。窗户破了,用木板钉着,雨水从木板缝隙渗进来,在窗台下积了一小摊水。

第二扇门是储藏室,里面堆着些旧家具,桌腿椅背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像某种怪物的骨架。

第三扇门……

林见月推开门时,愣了一下。

这是一个相对整洁的房间。不大,八九平米,靠墙摆着一张老式的雕花木床,床上居然铺着被褥——虽然看起来年代久远,布料已经发黄,但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有个小衣柜,衣柜门上嵌着一面水银斑驳的镜子。靠窗是一张书桌,桌上空空如也。窗玻璃完好,挂着素色的布帘,帘子已经褪色,但洗得很干净。

最让林见月惊讶的是,这个房间几乎没有灰尘。

不,不是没有,是很少。比起楼下大堂和隔壁房间那种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状况,这里的灰尘只能用“薄”来形容。仿佛不久前还有人住过,或者至少,定期打扫过。

她端着蜡烛走进房间。烛光照亮了墙壁,墙上贴着泛黄的字画,字迹娟秀,写的是些诗词句子,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祖母的笔迹。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间别久不成悲。”

林见月站在房间中央,烛光在她脸上跳动。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祖母的房间。

或者说,祖母曾经住过的房间。

祖母守了这家茶馆一辈子,她一定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这些被褥,这些字画,这干净得反常的房间,都是祖母留下的痕迹。

可是,既然祖母在这里住过,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回到城里的老宅?又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未提起?还有楼下那把干净的紫砂壶……

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但没有答案。

林见月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褥。布料冰凉,带着陈年的潮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还算结实。

今晚就睡这里吧。

她做出了决定。

虽然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但她太累了,累到没有精力再去深究。明天,等天亮了,雨停了,她再好好检查这栋房子,然后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现在,她需要休息。

林见月吹灭蜡烛,房间里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透过褪色的布帘,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影。雨声又变得清晰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瓦片,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安眠曲。

她躺下来,枕着硬邦邦的枕头,身上盖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见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能看见衣柜模糊的轮廓,能看见窗棂外偶尔闪过的、被乌云遮蔽的月光。

睡意如潮水般涌来。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恍惚听见了什么声音。

很轻,很遥远,像是风铃在响,又像是谁在低声吟唱。那声音若有若无,缠绕在雨声里,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太累了,没有深究。

于是沉沉睡去。

*

林见月是被钟声惊醒的。

不,不是惊醒,她是慢慢从深沉的睡眠中浮上来,那钟声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沉闷,悠长,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铛——”

“铛——”

“铛——”

她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雨似乎停了,窗外没有雨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按亮屏幕——

午夜零点。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从傍晚到现在,睡了五六个小时。

钟声还在继续,一共响了十二下。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可能是城里的钟楼,也可能……是这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

林见月坐起身,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打开。光柱刺破黑暗,在房间里扫了一圈。一切如旧,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她又看向窗外,夜色浓稠如墨,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她正准备躺下继续睡,忽然停住了动作。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寂静。

太寂静了。

雨停之后,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没有。这种寂静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真空般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么。

林见月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她披上外套,下了床,走到窗边,轻轻撩开布帘。

窗外是后院。手电光照出去,只能看见荒芜的杂草,和那棵枯树的模糊轮廓。夜色太深,光柱照不了多远,更远的地方就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

她正要放下布帘,忽然——

“咚。”

“咚咚。”

声音很轻,很慢,但异常清晰。

是从楼下传来的。

敲门声。

林见月全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她僵在窗边,手还保持着撩开布帘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窗外,但耳朵已经捕捉到了楼下的动静。

“咚。”

“咚咚。”

又是三下。

缓慢,沉重,每一次敲击都像是敲在她的心脏上。

谁会在午夜零点,来敲一家荒废多年的茶馆的门?

不可能是邻居。这条巷子里的房子大多空着,而且就算有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来找人。更不可能是路人——梧桐巷是条死胡同,茶馆在巷子最深处,没有理由会有路人经过。

“咚。”

“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还是不紧不慢,带着一种诡异的耐心。

林见月放下布帘,转过身,背靠着墙壁,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手电筒的光在颤抖,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怎么办?

她问自己。

装作没听见?继续睡觉?可是敲门声如果一直响下去,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或者……下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深更半夜,荒郊野岭,一栋鬼气森森的老房子,门外是身份不明的敲门者——下去开门简直是疯了。

可是,如果不去,敲门声会停吗?

“咚。”

“咚咚。”

声音还在继续,每一声的间隔都一模一样,像是某种精准的机械在运作。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想起祖母的话:“到了那儿,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怕。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你的地方。

等你很久了。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做出了决定。

去看看。

至少,从门缝里看一眼,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如果情况不对,她就立刻锁上门,退回二楼,等到天亮再说。

她端着蜡烛——手电光太刺眼,容易暴露——另一手拿起那把铜钥匙,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然后,她慢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下楼梯。

每下一级台阶,木楼梯都会发出“嘎吱”的呻吟,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她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停,侧耳倾听。楼下的敲门声在她开始下楼后就停了,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

终于来到一楼大堂。

烛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大堂深处依旧沉浸在黑暗中。桌椅的阴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拉扯变形,像一个个蹲伏的怪物。柜台后的那把紫砂壶,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

林见月端着蜡烛,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离门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手心在冒汗,蜡烛都有些拿不稳。她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停在了门后。

门是厚重的实木,没有猫眼。她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将眼睛凑向门板和门框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很窄,不到一厘米宽,只能看见外面极小的一片区域。但就是这片区域,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凉。

门外,青石板铺就的门廊上,空无一人。

只有雨水留下的水渍,在手电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但就在门廊的正中央,在门缝能看见的最清晰的位置,端端正正地立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木牌位。

旧得发黑的木头,上面刻着字,但距离和角度让她看不清刻的是什么。牌位大约一尺高,三寸宽,顶部是圆弧形,底部是平的,能稳稳地立在地上。牌位表面被雨水浸透,颜色深暗,木头纹理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它就那么立在那儿,端正,肃穆,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没有人扶着它。

也没有人站在它旁边。

它就自己立在门廊中央,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无数个年头,等待着这扇门在某一天被打开。

林见月盯着那个牌位,眼睛一眨不眨。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一个牌位,在午夜零点,自己“走”到茶馆门口,然后敲门?

这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响。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倒扣在地上的铁皮桶,不知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再抬头看向门缝——

牌位还在那里。

一动不动。

但就在她的注视下,牌位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不是牌位本身,是牌位表面……那些深色的水渍,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流动?

不,不是流动。

是汇聚。

雨水顺着牌位表面流淌,在刻字的凹槽里汇聚,然后沿着笔画,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

“嗒。”

“嗒。”

“嗒。”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可闻。

林见月忽然意识到,那声音的节奏,和刚才的敲门声一模一样。

缓慢,沉重,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

“咚。”

“咚咚。”

她盯着门缝外的牌位,牌位沉默地回望着她。烛光在她手中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射在门板上,那影子也在颤抖。

该怎么办?

开门?把牌位拿进来?还是装作没看见,退回楼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柜台。柜台角落里,那把紫砂壶在昏暗中静静地待着,壶身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什么。

祖母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那是你的地方,它等你很久了。”

你的地方。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冰冷的空气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钥匙,又看了看门缝外那个沉默的牌位。

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将蜡烛放在门边的矮柜上,腾出右手,握住了门闩。门闩是木制的,很粗,滑动时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她拉动门闩,又握住门环,停顿了三秒——

然后,用力拉开了门。

“吱呀——”

木门向里打开,夜晚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蜡烛火焰剧烈跳动。林见月后退一步,手电筒的光柱直直地照向门外。

门廊上,那个牌位依旧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

雨水已经停了,夜空中的乌云散开了一些,露出一弯苍白的下弦月。月光很淡,混合着手电光,将牌位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

那确实是一个很旧的牌位。木头是深褐色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圆润,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像是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霜。牌位正中刻着一列字,是竖排的,但字迹被水渍和污垢覆盖,看不真切。牌位顶端有一道很深的裂痕,从中间一直延伸到边缘,像是曾经被劈开过,又勉强粘合在一起。

林见月站在门内,牌位立在门外,相隔不过两米。夜风吹过,带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牌位表面未干的水珠,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等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有发生。牌位没有动,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出现任何超自然的现象。它就只是一个牌位,一个旧得快要散架的木头牌子,静静地立在雨后的门廊上。

但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里发毛。

因为它是怎么来的?

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又是谁敲的门?

林见月咬了咬下唇,终于迈步跨过了门槛。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凉意透过湿透的鞋底传上来。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个牌位。

离得越近,牌位上的细节就越清晰。她看见木头纹理里嵌着黑色的污垢,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陈年的香灰。看见刻字凹槽里积着泥土和青苔。看见牌位底部沾着几片枯叶,像是刚从泥地里拔出来。

她在牌位前蹲下,手电光照在牌位正面,试图看清上面的字。

字是阴刻的,刻得很深,但因为年代久远,笔画边缘已经模糊。她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先考林公守义之灵位

林?

林见月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也姓林。这牌位上的人,也姓林。是巧合吗?还是……

她的目光向下移动,牌位左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刻得更浅,几乎被磨平了。她凑得更近,几乎把脸贴到牌位上,才勉强看清:

卒于甲子年七月中元

中元节?鬼节?

林见月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下意识地抬头,环顾四周。巷子里空无一人,两侧的房屋都黑着灯,只有她手中这一点手电光,和天上那弯苍白的月亮。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牌位。犹豫了几秒,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牌位的边缘。

木头冰凉,湿漉漉的,带着雨水的寒气。但除此之外,没有异常。没有触电般的感觉,没有突然浮现的画面,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旧木头牌子。

她又试着提起牌位。

很轻。比看起来轻得多,仿佛里面是空心的。但牌位是实木的,这个重量不对。

林见月将牌位拿起来,翻过来看背面。背面没有字,只有一道深深的、纵向的裂痕,几乎将牌位劈成两半,但被某种黑色的、类似胶质的东西重新粘合了起来。裂痕周围有一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血迹,但已经氧化发黑。

她盯着那道裂痕,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它掰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但她忍住了。

不管里面有什么,都不是现在该探究的事。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个牌位。总不能让它一直立在门口。

林见月站起身,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抱着牌位,转身走回茶馆。她跨过门槛,用脚带上门,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夜色隔绝在外。

大堂里,蜡烛还在矮柜上燃烧,火焰已经稳定下来,投下温暖的光晕。她走到圆桌旁,将牌位放在桌面上。木头和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牌位立在桌上,沉默地面向着大门。

林见月后退两步,在条凳上坐下,和牌位隔着桌子对望。烛光在牌位上跳跃,那些刻字的凹槽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像是无数只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忽然觉得很荒谬。

深夜,荒郊,破茶馆,和一个自己“走”上门来的牌位对坐。这场景如果拍成电影,恐怕会被归为恐怖片。但此刻,坐在这里,她心里却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累到麻木了。

也许是因为,从祖母留下钥匙和地址的那一刻起,她就隐约预感到,自己的人生会驶向某个不可知的方向。而现在,方向已经出现了,就在眼前这个旧木头牌位上。

“你到底是谁?”她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很突兀。

牌位自然不会回答。

她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拿起蜡烛,走向楼梯。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牌位依旧立在桌上,沉默地面向着大门,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林见月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她将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和衣躺下。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午夜的敲门声,门缝外的牌位,刻着“林”字的灵位,还有那道深深的裂痕……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再次袭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听到风铃声,也没有听到吟唱声。只有窗外偶尔的风声,和楼下那无边的寂静。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迷迷糊糊地想:明天,等天亮了,她要好好检查这个牌位,还有那把紫砂壶。

也许答案,就在这两样东西里。

带着这个念头,她终于睡着了。

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如墨。

而楼下大堂的圆桌上,那个旧木牌位在黑暗中静静地立着,牌身表面,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在刻字的凹槽里缓缓流转,像是呼吸,又像是……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