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7:01:11

苏婉如消散后的第三天,秋雨来了。

不是夏日那种瓢泼的急雨,是秋日特有的、绵绵的、细密的雨,从早晨下到黄昏,又从黄昏下到深夜。雨丝如雾,笼罩着整条梧桐巷,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将墙头的苔藓染得翠绿,也将那间名为“不归”的茶馆,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

林见月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窗外的雨。

茶是普通的红茶,加了点冰糖,喝下去暖暖的,驱散了雨天的湿寒。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巷子里的行人很少,偶尔有人撑着伞匆匆走过,身影在雨幕中一闪而逝。

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见雨滴敲打瓦片的淅沥声,能听见茶馆里老木头发出的细微“嘎吱”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三天前——苏婉如消散的那个下午。那幅空了仕女的古画,苏晓珍重地收了起来,说要带回家供奉。那本手工装订的《晓窗诗稿》,林见月放在了柜台抽屉里,时不时会拿出来翻看。那些娟秀的诗句,那些百年前的才情,如今终于不再被埋没。

但更让她在意的,是消散前那丝阴冷的气息。

太淡了,太快了,她几乎抓不住。但直觉告诉她,那不是错觉。有什么东西,曾经附着在画轴上,随着苏婉如的消散,也悄然离开了。

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问过墨老。墨老的虚影从壶里飘出来,捋着胡须沉吟许久,才说:“丫头,这世间的‘执念’,并不都是纯粹的。有时候,会有别的东西混进来,像藤蔓缠着树,像影子跟着光。那画轴在人间流转百年,沾染些不干净的东西,也不奇怪。”

“不干净的东西?”林见月追问,“是什么?”

“不好说。”墨老摇头,“可能是游荡的孤魂,可能是未散的怨气,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既然已经散了,就不必太过挂心。你只要记住,以后接待‘客人’,多留个心眼就是了。”

多留个心眼。

林见月记下了。

但心里那点不安,并没有完全消散。就像雨后的青苔,湿漉漉地黏在心底,擦不干,拂不去。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已经温了,甜味有些腻。她放下杯子,站起身,走到门边,看着外面绵绵的雨。

秋天真的深了。

风里带着凉意,雨里带着寒气。巷子里的梧桐叶已经落尽,光秃秃的枝桠在雨中沉默地伸展,像无数只干枯的手,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她忽然想起后院那棵枯树。

转身,穿过大堂,来到后院。

雨中的后院更显荒凉。杂草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泥土被泡得松软泥泞。那棵枯树立在雨中,枝干湿漉漉的,颜色深黑,在雨幕中像一幅淡墨画。

林见月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棵树。

她想起祖母信里的话:它现在枯了,但还没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真正接掌茶馆……

她想起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林将军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桂花树下的诗稿,画中的苏婉如,还有那位托她捎话的老太太。每一次“了缘”,每一次帮助亡魂完成心愿,她都觉得自己对茶馆的理解深了一层,对“掌柜”这个身份的认同多了一分。

但这就是“真正接掌”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也不想回头。

雨还在下。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大堂。

*

日子在秋雨中一天天过去。

茶馆的“营业”逐渐规律起来。白日,她看书,泡茶,打扫,偶尔有路人好奇张望,但很少进门——这间茶馆太旧,太静,看起来不像营业的样子。夜晚,子时前后,她点起蜡烛,烧水泡茶,等待“客人”。

但“客人”不常来。

墨老说,这才是常态。大多数魂灵,死后要么直接往生,要么被地府接走。能滞留在阳间、还有未了心愿的,本来就是少数。十天半个月不来一个,也是常事。

林见月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不来的夜晚,她就看书,练字,或者只是坐着,听着雨声,想着心事。

墙角那片阴影,依旧沉默。

裴昭没有再以实体的形式出现。但她能感觉到,他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无时不在。就像房间里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住客,你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紧张。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

雨停了几天,又下了几天。

十月底的一个夜晚,终于放晴了。

月亮很圆,很大,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没有云,星星很亮,像碎钻撒在天鹅绒上。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

林见月像往常一样,点起蜡烛,烧水泡茶。

今晚泡的是桂花茶——巷口的王老板送的,自家晒的干桂花,香气浓郁。茶叶是普通的绿茶,加入一撮干桂花,热水冲下,桂花的甜香和绿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在烛光中袅袅升起,温暖了整个大堂。

她倒了一杯,放在圆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茶很香,带着秋天的味道。

她看着窗外,看着月光下的巷子,看着那些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青石板,心里很平静。

夜深了。

远处传来钟声,十一下。

她打了个哈欠,准备收拾茶具上楼休息。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上有什么东西。

或者说,缺了什么东西。

她放下茶杯,走到柜台前。

柜台上,原本放着一碟点心——是王老板白天送来的桂花糕,说是老婆子亲手做的,让她尝尝。她吃了一块,剩下的用油纸包着,放在碟子里,准备明天当早饭。

现在,油纸包还在,但被打开了。

里面的桂花糕,少了一块。

林见月愣了一下。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只吃了一块。碟子里应该还有三块。但现在,只剩下两块。

她左右看了看。

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烛光和她自己的影子。门窗都关着,门闩插得好好的。没有风,没有响动,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记错了?

她摇摇头,把油纸重新包好,放回原处。可能是自己记错了,或者……刚才困了,迷迷糊糊又吃了一块?

不太可能。

但她没深究,吹灭蜡烛,上楼休息了。

*

第二天早晨,林见月下楼做早饭。

路过柜台时,她又看了一眼那碟桂花糕。

油纸包又被打开了。

里面的糕点,又少了一块。

现在,只剩下一块了。

她站在柜台前,盯着那块孤零零的桂花糕,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记错。

昨晚她睡得很沉,没有半夜下来吃东西的习惯。而且,就算梦游下来吃了,也不会特意打开油纸包,吃完还包好——梦游的人不会有这么细致的动作。

那会是谁?

茶馆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不只是她一个人。

还有墨老,还有……裴昭。

墨老不需要吃东西。裴昭……地府官差应该也不需要。

那会是谁?

她忽然想起苏婉如消散前,那丝阴冷的气息。

难道……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先不慌,再看看。

她像往常一样,做早饭,吃饭,打扫茶馆。但一整天,心里都装着这件事。时不时就瞥一眼柜台,看看那碟桂花糕。

糕点没再少。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隐隐约约,时有时无。

傍晚,她特意去巷口的王老板店里,又买了几块桂花糕。王老板笑呵呵地说:“林姑娘爱吃这个?我让老婆子明天多做点,给你送来。”

“不用不用,这些就够了。”林见月付了钱,提着糕点回到茶馆。

她把新买的桂花糕也放在柜台上,和之前那块并排。然后,她找来一根细线,一头系在油纸包上,另一头系在柜台内侧的一个小铃铛上——那是祖母留下的,以前可能是招呼客人用的,已经生锈了,但轻轻一碰还是会响。

很简陋的“陷阱”。

但有用。

晚上,她像往常一样点烛,烧水,泡茶。但心思全在柜台上。

子时过了。

没有动静。

午夜过了。

还是没有动静。

她等得有些困,趴在桌上打了个盹。

不知过了多久——

“叮铃。”

很轻,很脆的一声铃响。

林见月猛地惊醒。

烛光还在跳,大堂里静悄悄的。但柜台上,那根细线,被扯动了。

系着铃铛的那头,轻轻晃着。

她屏住呼吸,缓缓站起身,看向柜台。

油纸包被打开了。

新买的几块桂花糕,少了一块。

而柜台前,空无一人。

只有烛光,将柜台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林见月的心跳加快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眼睛死死盯着柜台周围。没有脚印,没有影子,没有声音。但糕点确实少了。

她想了想,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小撮“待客用”茶叶,撒在糕点周围——墨老说过,这种茶叶有灵性,能显形。

然后,她退后几步,静静等待。

几分钟后,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撒在糕点周围的茶叶,开始微微发光。

不是不归壶激发时那种金色的光,是另一种更柔和、更朦胧的、近乎透明的光。光很弱,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但林见月盯着看,能看见那些光点在缓缓流动,凝聚,最终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很小的轮廓。

约莫三四岁孩子的身高,蹲在柜台前,背对着她,正伸手去拿糕点。

轮廓很淡,很透明,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散。但能看出是个孩子,穿着破旧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身形瘦小。

他(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急,但又很小心,像生怕被人发现。

林见月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透明的轮廓,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

是……怜悯。

孩子吃完了那块糕点,似乎还饿,又伸手去拿第二块。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

林见月对上了一双眼睛。

轮廓很模糊,看不清五官,但那双眼睛,在茶叶的微光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很大,很圆,黑白分明,透着孩童特有的清澈。但眼神是懵懂的,茫然的,带着饥饿,带着怯懦,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躲在角落里,既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孩子看见了她,似乎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身影晃动,几乎要散开。

“别怕。”林见月轻声说,声音尽量放柔,“我不赶你走。”

孩子没动,只是看着她,眼神警惕。

林见月慢慢走近,在离柜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让自己的高度和孩子平齐。

“你饿了吗?”她问。

孩子点点头,动作很轻,几乎看不见。

“那再吃一块。”林见月指了指糕点,“还有很多,慢慢吃。”

孩子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糕点,终于忍不住,伸手又拿了一块,小口吃起来。这次吃得慢了些,不那么急了,但眼神还时不时瞟向林见月,带着警惕,也带着……好奇。

林见月静静地看着他(她)吃。

孩子很小,真的很小。看身高,最多五六岁。衣服很破,补丁摞补丁,袖口和裤脚都短了,露出手腕和脚踝,瘦得皮包骨。头发乱蓬蓬的,沾着草屑和灰尘。但那双眼睛,很干净,很清澈,没有怨气,没有恶意,只有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和对陌生人的戒备。

这不是厉鬼。

不是怨灵。

只是一个……饿了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林见月轻声问。

孩子摇摇头,嘴里还嚼着糕点,含糊地说:“不……记得。”

声音很细,很轻,像风中的蛛丝,一吹就散。

“家在哪里?”

孩子又摇头,眼神茫然。

“怎么到这里来的?”

还是摇头。

林见月心里一沉。失忆?还是魂灵太弱,记忆破碎了?

她想起之前几位“客人”:林将军记得战场和家书,苏婉如记得诗稿和遗憾,老太太记得儿子和饺子。他们的执念清晰,记忆完整,所以能“了缘”。

但这个孩子,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饿。

“你在这里多久了?”她换了个问题。

孩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伸出三根手指——手指很细,像枯枝。

“三天?”

孩子点头。

三天。正好是苏婉如消散后的第三天。

难道……是跟着那丝阴冷气息来的?

不,不像。孩子的眼神太干净,没有那种阴冷感。

“你每天晚上都来吃糕点?”林见月问。

孩子又点头,眼神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口咬着糕点。

林见月看着他(她)吃,心里酸酸的。

这么小的孩子,成了孤魂,饿了,找不到吃的,只能每晚偷偷来茶馆,拿几块糕点充饥。不敢露面,不敢出声,像只受惊的小兽。

“以后饿了,就来找我。”她说,“不用偷偷摸摸的。我这儿有吃的,管饱。”

孩子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有惊讶,有不信,还有一丝……希冀。

“真……真的?”

“真的。”林见月笑了,尽量让笑容温暖些,“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告诉我你的故事。”林见月说,“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我们可以一起想。想起来,我才能帮你。”

孩子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见月以为他(她)不会回答。然后,他(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

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林见月松了口气。肯交流,就有希望。

“你慢慢吃,我去给你倒杯茶。”她起身,去泡茶。

用的是普通的绿茶,没加桂花,怕孩子喝不惯。茶泡得淡些,温度适中。她倒了一小杯,端过来,放在孩子面前。

“小心烫。”

孩子看着茶杯,又看看她,眼神犹豫。

“喝点茶,顺顺。”林见月说,“光吃糕点,噎得慌。”

孩子这才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他(她)的手很小,茶杯在他(她)手里显得很大,端得有些吃力。但喝得很认真,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一会儿,才咽下去。

林见月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

烛光跳动,将孩子的轮廓映得时明时暗。茶叶的微光已经消散了,但孩子没有消失,依然蹲在柜台前,捧着茶杯,小口喝茶。虽然还是半透明,但比刚才凝实了一些,能看清更多细节:破旧的衣领,瘦削的肩膀,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脏兮兮的小脸。

是个男孩。

林见月判断。虽然看不清具体长相,但轮廓和气质,像男孩。

“好喝吗?”她问。

男孩点头,把茶杯递还给她,小声说:“还要。”

林见月又给他倒了一杯。

男孩喝完了第二杯,似乎饱了,打了个小小的嗝,然后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偷眼看她。

林见月笑了:“饱了?”

“嗯。”男孩点头,眼神亮了一些,少了些戒备,多了些依赖。

“那,我们来说说话?”林见月柔声说,“你慢慢想,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着急。”

男孩想了想,然后开始说。

说得很零碎,很跳跃,前言不搭后语。

“有面……热热的……”

“鸡蛋……在面上……”

“娘……唱歌……”

“下雨……冷……”

“黑……怕……”

断断续续的词句,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但林见月耐心听着,不打断,不追问,只是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男孩说了一会儿,似乎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眼神又变得茫然。

“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林见月说,“慢慢来。你今晚先休息,明天晚上再来,我们继续说。”

男孩看着她,眼神犹豫:“还……能来吗?”

“能。”林见月肯定地说,“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在这儿。你饿了就来,有糕点,有茶,管够。”

男孩的眼睛亮了,像黑夜里的星星。

“谢……谢。”

“不谢。”林见月伸手,想摸摸他的头,但手穿过了他半透明的身体——魂灵没有实体。她收回手,笑了笑,“去吧,天快亮了。明天晚上见。”

男孩点点头,身影开始变淡,像晨曦中的雾气,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感激,有依恋,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孩童特有的纯真。

然后,他就消失了。

大堂里又只剩下林见月一个人,和跳动的烛光。

她看着空荡荡的柜台,看着那碟只剩一块的桂花糕,心里沉甸甸的。

面。鸡蛋。娘。唱歌。下雨。黑。怕。

这些零碎的词,在她脑海里盘旋,组合,试图拼凑出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这个饥饿的、迷失的孩童魂灵的故事。

但拼不出来。

太碎了,太模糊了。

她需要更多信息。

*

第二天,林见月起了个大早。

她去巷口的王老板店里,又买了几块桂花糕,还买了些别的点心:芝麻饼,绿豆糕,花生糖。王老板笑呵呵地问:“林姑娘,买这么多点心,有客人来?”

“嗯,有个……小朋友要来。”林见月含糊地说。

“小朋友好啊,热闹。”王老板装好点心,又多塞了两块麦芽糖,“这个给小客人,甜。”

“谢谢王叔。”

回到茶馆,她把点心放在柜台上,摆得整整齐齐。然后开始打扫,烧水,准备茶具。

一整天,她心里都装着那个孩子。

傍晚,墨老的虚影飘了出来。

“丫头,听说昨晚来客了?”他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问。

“嗯,是个孩子。”林见月说,“饿坏了,偷吃糕点。我让他以后饿了就来,管饱。”

“孩子魂灵?”墨老飘到柜台边,看着那些点心,“多大?”

“五六岁的样子,男孩,穿得很破,瘦得皮包骨。问他什么,都说不记得,只说有面,有鸡蛋,有娘唱歌,下雨,黑,怕。”

墨老沉吟片刻:“听描述,像是……夭折的孩童。年纪小,魂灵弱,记忆容易破碎。而且,如果走失得久,或者死得突然,就更记不清了。”

“夭折……”林见月心里一紧。

“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病死的——病死的孩童,魂灵会带着病气。也不像是横死的——横死的会有怨气。他眼神干净,只是饿,只是怕,像是……走失,或者被遗弃,然后……”墨老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林见月的心更沉了。

“那该怎么帮他?”她问,“他不记得家在哪里,不记得父母是谁,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走的。”

“帮他回忆。”墨老说,“用茶。‘待客茶’能通灵,也能唤醒记忆。但孩子魂灵弱,茶要泡得淡,要温和,不能太猛,否则会伤到魂体。”

“我明白了。”

“还有,”墨老看着她,“丫头,你要有心理准备。孩童的执念,有时候比成人的更纯粹,也更顽固。他如果执念于‘饿’,你就得让他‘饱’。如果执念于‘怕’,你就得让他‘安’。如果执念于‘娘’……”他顿了顿,“那才是最难的。”

“为什么?”

“因为‘娘’可能已经不在了。”墨老叹气,“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他娘早就转世了,或者也成了亡魂,不知去向。你上哪儿找去?”

林见月沉默了。

是啊,如果孩子的执念是“娘”,是那个哼着歌、给他做荷包蛋面的娘,那该怎么办?百年光阴,物是人非,去哪里找?

“先试试吧。”她最终说,“至少,让他吃饱,让他不怕。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墨老赞许地点头:“这就对了。尽人事,听天命。咱们开茶馆的,能帮一点是一点,不强求圆满。”

虚影消散,白烟缩回壶中。

林见月看着那些点心,心里有了决断。

*

夜晚,子时。

林见月点起蜡烛,烧水泡茶。

这次用的是“待客茶”,但只放了平时一半的量。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清雅的香气弥漫开来,比平时淡,但更温和。

她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柜台上,一杯自己端着,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等待。

月光很好,从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清晰的窗棂影子。巷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风声。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她看着柜台上的点心,看着那杯茶,心里想着那个孩子。他现在在哪里?在游荡?在躲藏?还是……在某个角落,眼巴巴地等着夜晚,等着来茶馆,吃一块糕点,喝一杯茶?

子时三刻,柜台前,空气微微波动。

那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轮廓,缓缓浮现。

男孩来了。

他看起来比昨晚凝实了一些,能看清更多细节:破旧的衣服上补丁的针脚,乱发下脏兮兮的小脸,还有那双清澈的、带着怯意和期待的眼睛。

他先看向柜台上的点心,咽了咽口水,然后看向林见月,眼神像是在问:可以吃吗?

“吃吧。”林见月柔声说,“都是给你的。”

男孩这才伸手,拿了一块芝麻饼,小口吃起来。吃得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嚼很久,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林见月静静地看着,等他吃完一块,又递上一杯茶。

“喝点茶,别噎着。”

男孩接过茶杯,小口喝着。茶的温度刚好,他喝得很舒服,眯起了眼睛,像只晒太阳的小猫。

喝完茶,他又吃了一块绿豆糕,然后打了小小的饱嗝,满足地揉了揉肚子。

“饱了?”林见月问。

“嗯,饱了。”男孩点头,眼神亮晶晶的,有了神采。

“那,我们来说说话?”林见月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像昨晚那样,你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来帮你记。”

男孩想了想,然后开始说。

还是零碎的词句,但比昨晚多了一些。

“面……热热的,有汤……”

“鸡蛋……圆圆的,在面上……”

“娘……哼歌,好听……”

“下雨了……娘说,别出去……”

“黑了……找不到娘……哭……”

“饿……冷……怕……”

他说得很慢,很费力,像是从破碎的记忆深处,一点点挖出这些碎片。有时候会卡住,皱着小眉头,努力想,但想不起来,眼神就会变得茫然,无助。

林见月耐心地引导:“面是什么样的?是汤面还是拌面?”

“汤面……热热的,有葱花……”

“鸡蛋呢?是煎的还是煮的?”

“煮的……圆圆的,在面上……娘说,吃了长高高……”

“娘哼的什么歌?记得调子吗?”

男孩努力想了想,然后,轻轻地哼了起来。

调子很简单,很柔和,是那种老式的摇篮曲。他哼得断断续续,有些音不准,但能听出旋律的温柔,和哼唱者满溢的爱意。

林见月静静地听着。

烛光跳动,将她和男孩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安静而温馨。

男孩哼完了,眼神有些伤感:“娘……不在了……”

“你想娘吗?”林见月轻声问。

男孩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忍着没哭,只是小声说:“想……想娘做的面……想娘唱歌……想娘抱……”

林见月的心被揪紧了。

她伸出手,想像昨晚那样摸摸他的头,但再次穿过了他半透明的身体。她收回手,柔声说:“娘一定也很想你。她如果知道你饿了,冷了,怕了,会心疼的。”

男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他很快擦掉,倔强地说:“不哭……娘说,男子汉,不哭。”

“嗯,不哭。”林见月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男孩看着她,眼神里有依赖,有信任,还有深深的、孩童特有的孤独。

“我……能叫你姐姐吗?”他小声问。

林见月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可以啊。”

“姐姐……”男孩叫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哎。”林见月应道,心里酸酸软软的。

“姐姐,”男孩看着她,眼神期待,“明天……还能来吗?”

“能,天天都能来。”林见月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饿了就来,姐姐给你做吃的。怕了就来,姐姐陪你说话。好不好?”

男孩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好了,天快亮了,你该休息了。”林见月说,“明天晚上,姐姐给你做面,好不好?荷包蛋面。”

男孩的眼睛更亮了:“真的?”

“真的。”林见月说,“不过,姐姐做得可能没有娘做的好吃。”

“好吃!”男孩肯定地说,“姐姐做的,都好吃!”

林见月笑了:“那明天见。”

“明天见,姐姐。”

男孩的身影开始变淡,但这次,他没有立刻消失,而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才缓缓散去,像晨曦中的雾气,融进月光里。

临走前,他留下一个笑容。

很淡,很轻,但真实存在。

像阴云散开后,漏出的一缕阳光。

林见月坐在凳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柜台,看着那些被吃掉一半的点心,心里五味杂陈。

面。荷包蛋。娘。歌。雨。黑。怕。

这些碎片,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雨夜,一个孩子走失了,又冷又饿又怕,找不到娘,找不到家,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个孩子,需要帮助。

不只是吃饱,不只是不怕。

他需要找到“娘”——或者至少,找到关于“娘”的记忆,了却那份深埋的、孩童的执念。

这很难。

但她想试试。

*

接下来的几天,男孩每晚都来。

林见月每晚都准备点心,泡淡茶,陪他说话,听他回忆那些零碎的片段。回忆渐渐多了一些,但还是拼不出完整的故事。只知道他叫“豆豆”——他自己突然想起来的,说娘这么叫他。知道他家可能住在“有河的地方”——因为他记得“哗啦啦”的水声。知道他娘做的荷包蛋面,“面细细的,汤清清的,鸡蛋圆圆的,撒葱花”。

很家常,很温暖。

但也就这些了。

林见月试过用“待客茶”帮他通感,但男孩魂灵太弱,承受不住强烈的记忆冲击。茶喝下去,他只说“头疼”,然后就蜷缩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兽。她不敢再试,只能慢慢来。

墨老说,这样也好,细水长流。孩童的魂灵,经不起折腾。

裴昭一直没有现身。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当她陪男孩说话时,当她给男孩点心时,当她轻声细语安慰时,墙角那片阴影里的气息,会有极其细微的波动。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在评判,也许在观察,也许……只是漠然。

她不关心。

她只关心眼前这个孩子,这个叫她“姐姐”,每晚眼巴巴等着点心和茶的、小小的、迷失的魂灵。

第五天晚上,林见月决定,给男孩做一碗面。

不是用“待客茶”通感的那种虚幻的满足,是真正的、实打实的食物——虽然魂灵吃不了实物,但她可以用茶馆特殊的方法,将食物的“气”提炼出来,让魂灵感知到味道,得到满足。

这是祖母的书里记载的方法,叫“祭食”。原本是祭祀祖先时用的,让祖先的魂灵能享用到后人的供奉。用在亡魂身上,也能让他们感知到食物的滋味,缓解饥饿的执念。

她提前准备了材料:细挂面,鸡蛋,小葱,简单的调料。傍晚就开始熬汤——用井水,加了几片姜,一点盐,小火慢熬,熬出清汤。

夜幕降临,男孩准时来了。

他今晚看起来精神不错,眼睛亮亮的,一进门就闻到了味道,惊喜地问:“姐姐,真的做面了?”

“嗯,真的。”林见月笑着牵起他的手——虽然碰不到,但做了个动作,“来,等着,马上就好。”

她让男孩坐在柜台旁的凳子上,自己去了厨房。

汤已经熬好了,清亮,温热。她另起一锅水,下面,煮到八分熟,捞进碗里。然后煎荷包蛋——火候要掌握好,蛋黄要溏心,这是男孩描述的“娘做的样子”。煎好蛋,铺在面上,撒上葱花,浇上清汤。

一碗简单的荷包蛋素面,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林见月端着面回到大堂,放在柜台上。

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碗面,眼神里有渴望,有怀念,还有一丝……怯生生的不敢置信。

“这……真的是给我吃的?”

“嗯,给你的。”林见月说,“不过,魂灵吃不了实食。我要用特别的方法,让你尝到味道。可能……和真正的吃不一样,但能解馋。”

男孩用力点头:“嗯!”

林见月按照书里记载的方法,点燃三炷线香——是王老板店里买的普通的线香,但足够了。香烟袅袅升起,她端起那碗面,放在香烟上方,让香气蒸腾,包裹住面条的热气和香味。

然后,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祭食的咒文——很简单的几句,书里有记载。念完,她对着面碗,轻轻吹了一口气。

不是真的吹气,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

随着这个动作,面碗上升起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食物香气和线香烟气的白雾。白雾缓缓流动,飘向男孩。

男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好香……”他喃喃道,“和娘做的一样香……”

白雾萦绕着他,他像真的在吃面一样,做出咀嚼的动作,时不时还“喝口汤”,发出满足的叹息。

林见月静静地看着,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欣慰的是,男孩终于“吃”到了想念的荷包蛋面。

酸楚的是,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慰藉。他真正的执念——那个会做面、会哼歌、会抱他的娘,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男孩“吃”了很久,直到白雾散尽,他才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恍惚,像是从一场美梦中醒来。

“好吃吗?”林见月问。

“好吃……”男孩点头,眼神迷离,“就是……娘做的味道……”

“那就好。”林见月收拾碗筷,“以后想吃,姐姐还给你做。”

男孩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小声说:“姐姐,我……想起一些事了。”

林见月的心一跳:“想起什么了?”

“那天……下雨。”男孩的眼神变得茫然,像是在回忆一个很远很远的梦,“很大的雨……娘说,别出去……但我……我想去河边看船……偷偷跑出去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很轻,很飘。

“河边……水涨了……滑……掉下去了……”

“冷……黑……喊娘……没人应……”

“后来……不冷了……也不黑了……就是……饿……想娘……”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像在看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林见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溺水。

雨夜,河边,偷偷跑出去,滑倒,落水,溺水而亡。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雨夜独自跑到河边,失足落水,无人发现,无人救援。冰冷的河水,无边的黑暗,绝望的呼喊,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只剩饥饿,寒冷,和对娘无尽的想念。

魂魄在河边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娘。饿了,就本能地寻找食物,找到了这间茶馆,找到了糕点,找到了愿意给他食物、陪他说话的“姐姐”。

林见月的眼睛湿润了。

她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双清澈的、茫然的眼睛,轻声说:“豆豆,那不是你的错。你还小,不懂危险。娘不会怪你的。”

男孩看着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像只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我想娘……”他哽咽着说,“我想回家……”

“我知道。”林见月柔声说,“姐姐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找到娘,或者……至少,让娘知道你安好,好不好?”

男孩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林见月陪着他,直到他哭累了,情绪渐渐平复。

夜深了,天快亮了。

男孩该走了。

临走前,他看着林见月,眼神里有依恋,有不舍,还有深深的、孩童特有的信任。

“姐姐,明天……还能来吗?”

“能,天天都能来。”林见月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姐姐永远在这儿,等你。”

男孩笑了,笑容里带着泪,但很真。

“嗯,明天见,姐姐。”

他的身影缓缓消散,融进晨光里。

林见月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窗外,天色渐亮,晨光熹微。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她的心里,还装着那个雨夜,那条河,那个落水的孩子,和那碗永远等不到的、娘做的荷包蛋面。

她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远远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