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了。
不是一株两株的零星开放,是整条梧桐巷、甚至整个城西的桂花,仿佛约好了一般,在某一个秋深的清晨,毫无预兆地、轰轰烈烈地盛放了。金黄色的、米粒大小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挤挤挨挨,密密匝匝,将墨绿的叶子都压得低垂。香气也不是幽微的暗香,而是浓烈的、霸道的、几乎有实感的甜香,随着晨风灌满每一条街巷,每一扇门窗,每一个行人的肺腑。
林见月是被香气唤醒的。
她睁开眼睛时,晨光还未大亮,房间里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蓝色。但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桂花香,已经透过窗缝、门缝、墙壁的每一道缝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充盈了整间屋子,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睡在桂花树下。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
后院的景象让她怔住了。
那棵一直枯立着的相思树,依旧枯着。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微明的天空,在晨光中投下清瘦的剪影。但树下,那口井边,不知何时长出了几丛茂盛的桂花——不是高大的乔木,是低矮的灌木,枝繁叶茂,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香气正是从那里涌出来的,浓烈,甜蜜,带着露水的清新。
她记得很清楚,后院原本只有荒草和那棵枯树,没有桂花。这些桂花是哪里来的?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她下楼,走到后院,站在那几丛桂花前。
花是真的,叶是真的,香气是真的。她伸手摘下一小簇,指尖立刻染上黏腻的花蜜,香气更加直白地扑来。不是幻觉。
“墨老,”她轻声唤,“这些桂花……”
柜台上的不归壶,壶嘴飘出一缕白烟,墨老的虚影缓缓凝聚成形。他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那些桂花,眼神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是地气。”他说,“茶馆的地气活了,滋养了土地,有些东西就会自己长出来。这几丛桂花,大概是很多年前——可能是茶馆刚建的时候,有人种下的。后来地气沉寂,它们就枯了,但根还在。现在地气复苏,它们也跟着活过来了。”
“地气活了?”林见月心里一动,“是因为……”
“因为你。”墨老看着她,眼神慈祥而欣慰,“丫头,这几个月,你做得很好。了了林将军的家书缘,送了迷路孩子回家,让苏婉如的诗稿重见天日,又帮豆豆母子了却遗憾。每一桩缘了,茶馆的‘根’就扎深一分,地气就活络一分。现在,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林见月不解。
“是时候,让茶馆真正‘活’过来了。”墨老飘到桂花丛边,虚影的手轻轻拂过花朵——虽然碰不到,但花朵仿佛感应到什么,微微摇曳,“白日开张,子时待客。了缘,不结怨。这是规矩,也是茶馆存在的根本。但之前,你只做了‘子时待客’,‘白日开张’一直空着。现在地气活了,桂花开了,是时候,把白日的门也打开了。”
“白日的门……”林见月看向茶馆的后门,那扇通往巷子、白天几乎从不打开的门。
“对,白日的门。”墨老点头,“从今天起,白天也营业吧。不指望有多少客人,但至少,让这间茶馆,真正像个茶馆。让活人进来坐坐,喝杯茶,说说话。阴阳平衡,不只在夜晚,也在白天。”
林见月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好,我试试。”
*
说做就做。
早饭后,林见月开始打扫茶馆——比平时更仔细。她擦洗了每一张桌椅,拖净了每一块地砖,清洗了所有茶具。又去巷口的王老板店里,买了些新的茶叶:普通的绿茶、红茶、花茶,还有一小包王老板推荐的、今年新摘的桂花茶。
“林姑娘,今天怎么买这么多茶?”王老板一边称茶一边问,“有客人来?”
“嗯,准备白天也开张了。”林见月说。
“好事啊!”王老板眼睛一亮,“你这茶馆位置偏,但安静,收拾干净了,肯定有人来。对了,我这儿还有些瓜子花生,你拿点去,客人来了有点零嘴。”
“谢谢王叔。”
回到茶馆,她把茶叶分门别类放好,瓜子花生装在小碟里,每桌放一碟。又在门口挂了一块简单的木牌,用毛笔写上“营业中”三个字。
做完这些,她坐在柜台后,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白日的茶馆,会是什么样子?
会有客人来吗?
来了,她该怎么招待?
她想起祖母信里的话:白日活人来,子时亡魂顾。一盏了缘茶,消解红尘苦。
但白日的“了缘”,和夜晚的“了缘”,是一样的吗?
她不知道。
只能试试。
*
上午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进大堂,将桌椅染成淡淡的金色。桂花香从后院飘进来,混合着茶叶的清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很安静,很祥和。
但没有人来。
巷子里偶尔有人经过,会好奇地看一眼门口的木牌,看看里面,但没人进来。也许是因为茶馆太旧,太静,看起来不像营业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条巷子本来就人少,都是老住户,没有闲逛的游客。
林见月等了一上午,只等来几只好奇的麻雀,在门口蹦跳几下,又飞走了。
她也不急,就坐在柜台后,看书,练字,偶尔泡杯茶,慢慢喝着。阳光在桌面上缓缓移动,从东移到西,光阴就这样安静地流淌。
午后,终于有人来了。
是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巷子那头走来。走到茶馆门口,她停下来,眯着眼睛看了看木牌,又探头往里看了看。
“姑娘,开张啦?”她问,声音有些沙哑。
“嗯,开张了。婆婆,进来坐坐?”林见月起身招呼。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拄着拐杖进来了。她在门口找了张靠门的椅子坐下,把拐杖靠在桌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走累了,歇歇脚。”
“我给您倒杯茶。”林见月去泡茶,泡的是普通的绿茶,温度适中。端过来,放在老太太面前。
“谢谢姑娘。”老太太端起茶杯,小口喝着,眼睛在大堂里慢慢扫过,“这茶馆……有些年头没开张了吧?”
“嗯,关了十几年了。”
“老林太太的茶馆。”老太太点点头,眼神有些恍惚,“我年轻时候还来过,那时候热闹,街坊邻居都爱来这儿喝茶聊天。老林太太人好,茶也泡得好。后来她走了,茶馆就关了,可惜了。”
“您认识我奶奶?”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太太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我们是一个厂子的,她退休早,开了这茶馆。我退休晚,偶尔过来坐坐。后来我搬去儿子那儿住了,就很少来了。前几天听说茶馆又开了,是个年轻姑娘,我就想来看看,是不是老林太太的孙女。”
“是我。”林见月说,“我叫林见月。”
“好名字。”老太太点头,又喝了一口茶,“茶泡得不错,有你奶奶几分火候。就是……人气还差些。茶馆啊,得有茶,也得有人气。没人气,茶再香也冷清。”
“慢慢来。”林见月微笑。
老太太坐了一会儿,喝完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放在桌上。
“茶钱。”
“婆婆,不用了,就一杯茶。”
“要的,开门做生意,哪有白喝的道理。”老太太坚持,“收着,讨个吉利。”
林见月只好收下,送老太太到门口。
“姑娘,好好经营。”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这茶馆,是个好地方。你奶奶在的时候,帮过不少人,了过不少缘。你接着做,是好事。”
“我会的。”
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
林见月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手里那两块钱,心里暖暖的。
这是她白天营业的第一笔“茶钱”。
虽然少,但意义重大。
*
下午,又来了几个客人。
有附近的大爷,进来喝了杯茶,下了盘象棋——林见月从储藏室翻出一副老象棋,棋子都磨得发亮了。有两个中年女人,逛累了进来歇脚,嗑着瓜子聊家常。还有一个年轻女孩,背着画板,说是美术系的学生,在附近写生,被桂花香吸引进来,点了杯茶,坐在窗边画了一下午的速写。
人不多,但茶馆里终于有了些“人气”。
说话声,落子声,嗑瓜子声,铅笔在纸上的沙沙声,混合着茶香和桂花香,让这间沉寂了十几年的老茶馆,重新活了过来。
林见月忙着泡茶,续水,偶尔搭几句话,不觉时间飞逝。
傍晚时分,客人都走了。她收拾茶具,擦净桌子,准备关门。虽然白天营业比想象中顺利,但她知道,夜晚才是茶馆真正的“营业时间”。
她需要休息,需要准备。
*
夜幕降临,桂花香在夜色中更加浓郁,几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巷子里,随着夜风流动,钻进每一扇窗,每一道门。
林见月像往常一样,点起蜡烛,烧水泡茶。
今晚泡的是桂花茶——用王老板送的干桂花,和自己后院新摘的鲜桂花混合,配上绿茶,热水冲下,桂花的甜香和绿茶的清香交融,在烛光中袅袅升起,温暖而馥郁。
她倒了一杯,放在圆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心里很平静。
白天的人气,夜晚的静谧,生者的喧嚣,亡魂的孤寂……在这间茶馆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这里的节奏。
她渐渐喜欢上这种节奏。
喜欢这种“活着”的感觉。
*
夜深了。
远处传来钟声,十一下。
林见月打了个哈欠,准备收拾茶具上楼休息。今晚似乎不会有“客人”来了——也好,她可以早点休息。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脚步声。
很重,很乱,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哼唱,和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的摩擦声。
不是亡魂的脚步声——亡魂没有脚步声。
是活人。
而且,是喝醉了的活人。
林见月皱起眉头。这么晚了,谁会在巷子里喝得烂醉?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茶馆门口。
然后,是重重的、毫不客气的砸门声。
“砰!砰!砰!”
不是礼貌的敲门,是蛮横的、带着酒气的砸门,震得门板都在颤抖。
林见月的心提了起来。她放下茶杯,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从门缝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中年,很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斜,头发油腻,满脸通红,眼睛浑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拎着个半空的酒瓶,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不是巷子里的邻居。林见月没见过他。
“开门!开门!”男人又砸了两下门,声音嘶哑含糊,“我知道……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林见月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闩,但没有全开,只开了一条缝。
“先生,您找谁?我们打烊了。”
男人看到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用力推开门,踉跄着挤了进来。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林见月后退了一步。
“找……找你!”男人打了个酒嗝,眼睛在茶馆里乱扫,“就你……林见月,对吧?不归茶馆的……掌柜?”
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茶馆。
林见月心里警惕起来,面上保持平静:“是我。先生,您有什么事?”
“有事!当然有事!”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圆桌旁,一屁股坐下,把酒瓶“咚”地一声砸在桌上,溅出几滴酒液。“我听说……你这儿,有神通,能办事。是不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林见月说,“我这里只是普通茶馆,白天卖茶,晚上打烊。没有什么神通。”
“别……别跟我装!”男人挥了挥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叠东西,拍在桌上——是钱,厚厚一叠百元大钞,用银行封条捆着,大概有一两万。
“钱!我有的是钱!”他瞪着林见月,眼神凶狠又浑浊,“你……帮我办件事。办成了,这些钱都是你的。不够,我还有!”
林见月看着那叠钱,又看看男人,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什么事?”
“诅咒!”男人凑近一些,酒气几乎喷到她脸上,“帮我诅咒一个人!让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生意倒闭!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怨毒,在寂静的茶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见月的脸色沉了下来。
“抱歉,我这里不接这种‘生意’。”她声音平静,但很冷,“茶馆的规矩,只‘了缘’,不‘结怨’。您请回吧。”
“了缘?结怨?”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椅子被带倒,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指着林见月的鼻子,唾沫横飞:
“少跟我来这套!我都打听清楚了!你这儿根本不是普通茶馆!你能通阴阳,能见鬼魂,能了执念!了缘是吧?好,我现在就有‘缘’要了!我跟他有仇,不共戴天的仇!这就是‘缘’!你帮我了了,怎么了?嫌钱少?再加!”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拍在桌上。
林见月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眼神彻底冷了。
“先生,我再重复一遍:茶馆只‘了缘’,不‘结怨’。了缘,是帮助亡魂了却未了的心愿,送他们安息。不是帮你害人,帮你结仇。请您离开。”
“离开?”男人冷笑,眼神更加凶狠,“我要是不走呢?你能把我怎么样?报警?我告诉你,警察来了我也不怕!我有的是关系!倒是你,这茶馆……我查过了,手续不全吧?消防合格吗?卫生许可证有吗?我随便找点关系,就能让你关门大吉,信不信?”
他往前一步,逼视着林见月:“小丫头,别给脸不要脸。拿钱办事,天经地义。你今天不答应,我明天就让你这茶馆开不下去!”
林见月的心跳得很快,但脸上依旧平静。她看着男人,看着他那双被酒气和怨毒染得浑浊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是他本人的不对劲。
是缠绕在他身上的某种东西。
很淡,很模糊,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当她凝神去看时,能看见一丝丝的、灰黑色的、像烟又像雾的东西,缠绕在男人的脖颈、手腕、心口。那些东西缓缓流动,透着一种令人极其不快的、阴冷粘稠的气息。
和之前在画轴上感受到的那丝阴冷气息,很像。
但更浓,更浊,更……恶心。
就像腐烂的泥沼里冒出的沼气,带着毒性和恶意。
是什么?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只是喝醉了,不只是来闹事。
他可能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看什么看!”男人见她盯着自己,更加暴躁,一把扫开桌上的茶杯。茶杯掉在地上,“啪”地摔得粉碎,茶叶和茶水溅了一地。
“我最后问你一遍,办,还是不办?”
林见月看着地上破碎的茶杯,那是祖母留下的老物件,虽然不值钱,但用了很多年。她抬起眼,看着男人,眼神平静得像深潭。
“不办。”
“好!好!”男人气极反笑,脸上横肉抽搐,“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向旁边的一张椅子。椅子是实木的,很重,但在他暴怒的一脚下,还是被踹得平移出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椅背裂开了一道缝。
“我让你不办!让你不办!”他像疯了一样,又去踹另一张桌子,踹柜台,踹一切能踹的东西。茶馆里响起“哐当”“砰咚”的巨响,桌椅歪斜,茶具滚落,一地狼藉。
林见月退到柜台后,手按在不归壶上。壶身温热,但这次,没有金光浮现,没有茶缘禁制激发——因为攻击她的是活人,不是魂灵,也不是地府的法术。茶缘禁制只对“非常”力量有效,对普通人的暴力,无效。
她可以叫墨老,但墨老是器灵,对付活人,未必有用。
她可以……找裴昭。
但裴昭会管吗?
他是地府监察使,职责是维护阴阳秩序,不是维护人间治安。活人闹事,在他看来,也许根本不值一提。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男人已经踹翻了第三张椅子,正红着眼睛朝她冲过来,嘴里骂骂咧咧:
“小贱人!不给老子办事,老子今天就砸了你这破店!看你还开不开!”
他冲到柜台前,伸手就要掀柜台——
忽然,停下了。
不是他自己停下的。
是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瞬间将他笼罩,冻结。
男人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和凶狠还凝固着,但眼神里,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极度恐惧的神色。
他张着嘴,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气音。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
不是醉酒的那种颤抖,是彻骨的、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的脸色从通红迅速褪成惨白,嘴唇发紫,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冷。
太冷了。
不是温度降低的那种冷——虽然茶馆里的温度确实在急剧下降,墙壁迅速凝结出霜花,地面浮起白雾。但更可怕的是另一种冷:从骨髓里渗出来的,从灵魂里渗出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绝对的、令人绝望的寒冷。
男人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了万丈冰窟,不,比冰窟更可怕。冰窟只是冻身体,而这种冷,是直接冻灵魂。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凝固,心跳在变慢,思维在冻结,连恐惧本身,都快要被冻住了。
他想转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但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只能勉强转动一点点眼珠。
然后,他看见了。
在茶馆的角落,那片最深的阴影里,有一个人。
不,那真的是“人”吗?
那人穿着玄色的、宽袖长袍的古装,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从古老时光里走出来的剪影。他背对着烛光,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一个挺拔而冰冷的轮廓。
但那双眼睛——
男人对上了那双眼睛。
纯黑的,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深不见底,像两口通往幽冥的古井,只是被看一眼,灵魂就像要被吸进去,碾碎,冻结,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什么?
男人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酒意、怒火、暴戾,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最原始的、最本能的、动物面对天敌时的、无边的恐惧。
他想逃,但腿软得像面条,根本动不了。他想叫,但喉咙被冻住了,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僵在那里,像一尊冰雕,承受着那无声的、但比任何酷刑都可怕的凝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玄衣人,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只是极轻微地,抬了一下手指。
甚至没有真的抬起来,只是一个意图,一个动作的起始。
但男人身上的压力,骤然增加了十倍。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他感觉不到疼,因为恐惧已经淹没了所有知觉。他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混合着酒气和尿骚味——他失禁了。
“滚。”
一个字。
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像冰锥刺进耳膜。
男人如蒙大赦,不,比大赦更甚,那是死刑犯听到赦令时的狂喜和逃命本能。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甚至来不及擦脸上的污物,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途中又绊倒了一次,头磕在门框上,也顾不上了,连滚爬爬地冲出茶馆,消失在夜色中。
脚步声凌乱远去,很快听不见了。
茶馆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一地狼藉,和空气中残留的酒气、尿骚味,以及……那股尚未散尽的、深入骨髓的阴冷。
林见月站在柜台后,手还按在不归壶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她看着门口,又看向墙角那片阴影。
裴昭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浮现,走到烛光能照到的地方。
他还是那身玄衣,还是那张冰冷的脸,但此刻,在烛光下,林见月能看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破碎的茶杯、歪斜的桌椅、一片狼藉的大堂,最后落在那摊污渍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丝……厌烦?
“收拾。”他开口,声音依旧没有温度。
说完,他转身,走向楼梯——不是回阴影,是上楼。楼梯发出极轻微的“嘎吱”声,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
他去了二楼。
林见月愣住了。
裴昭很少以实体在茶馆里活动,更少上楼。二楼是她的私人空间,他从未踏足。但现在,他上去了,而且没有立刻回阴影的意思。
是嫌下面太乱,太脏?
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不知道。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收拾残局。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不归壶,开始打扫。
先收拾破碎的茶杯,一片片捡起,用报纸包好。再扶正桌椅,检查损坏程度——那张被踹裂的椅子,裂缝很深,估计修不好了。她把它搬到墙角,等明天再处理。
然后是最麻烦的污渍。她打来水,撒上洗衣粉,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洗。污渍很难清理,混合了尿液、灰尘和酒渍,味道刺鼻。她擦了很久,才勉强弄干净,但青砖上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最后是拖地,擦桌子,开窗通风,点燃熏香驱散异味。
做完这一切,已经半夜了。
她累得腰酸背痛,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看着恢复整洁但依然空旷冷清的大堂,心里五味杂陈。
白天的热闹,夜晚的暴力,生者的贪嗔痴慢,亡魂的执念遗憾……这间茶馆,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世间百态,也映照着人心鬼蜮。
那个男人……
她想起他身上的黑气。
那是什么?
为什么和画轴上的气息那么像?
他说是“高人”指点……那个“高人”,是谁?
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没有答案。
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准备吹灭蜡烛上楼休息。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楼梯上,有什么东西。
一小包东西,用深褐色的纸包着,用细麻绳捆着,静静地放在楼梯拐角的第一级台阶上。
和之前那包桂花糖的包装,一模一样。
她怔了怔,走过去,拿起纸包。
打开,里面是香。
不是线香,不是盘香,是细细的、深褐色的香粉,装在小小的纸包里。香气很特别,沉静,清冽,有草木的气息,也有某种说不清的、能净化污浊的感觉。
是净秽香。
她知道这种香。祖母的书里提过,能净化污秽,驱散不祥,安抚心神。制作不易,材料难寻。
这包香,是裴昭放的。
放在这里,意思很明显:给她,用来净化今晚被污染的空间,和可能残留的、不好的东西。
林见月拿着那包香,站在楼梯口,抬头看向二楼。
二楼很安静,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但她知道,他在上面。
也许在某个房间,也许只是站在阴影里,像他平时做的那样,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但这次,他留下了东西。
不是桂花糖那样的、含义模糊的“礼物”。
是明确的、实用的、解决眼前问题的东西。
这算是一种……关心?或者,只是履行职责,维护茶馆的“洁净”?
她不知道。
但心里那股因为今晚的遭遇而生的寒意和疲惫,似乎被这包香驱散了一些。
她走回大堂,拿出香炉,倒出一小撮香粉,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香气清冽,迅速扩散,驱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异味,也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
茶馆里恢复了宁静,洁净,祥和。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香烟缓缓盘旋,升腾,最终散入空气,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今夜无客。
但发生了很多事。
她需要消化,需要思考,也需要……休息。
吹灭蜡烛,她走上二楼。
经过裴昭可能所在的房间时,她停了一下,轻声说:
“谢谢。”
没有回应。
但她感觉到,房间里那种冰冷的、沉默的气息,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像冰湖被风吹过,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