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也终于开到了尾声。后院那几丛桂树,金黄色的花朵稀疏了许多,香气不再那么霸道,变得淡而悠长,混在萧瑟的秋风里,有种繁华落尽的寂寥。
林见月坐在茶馆门口,身上裹了件厚外套,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着巷子里被风卷起的落叶。
茶是红枣姜茶,她自己煮的,加了红糖,又甜又辣,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驱散了秋风的寒意。她的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些,但眼底还有淡淡的青黑——连续处理两对“双生花伶”的执念,精神上的消耗不是几天就能完全恢复的。
但心里是踏实的。
素心和清音走了,沈如兰和沈如梅也走了。四朵被怨种污染、痛苦了几十年的“花”,终于在她的帮助下,看清真相,化解执念,安心往生。
她做到了。
用她的方法,而不是裴昭说的“强行剥离净化”。
虽然两次都差点出事,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结果,是好的。
这对她来说,是重要的确认——确认“了缘”这条路,走得通。确认茶馆存在的意义,不只是“了结”,更是“化解”。
风有些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扑过来。林见月眯起眼睛,喝了一口热茶,起身回到大堂,关上了门。
门一关,风声小了许多,茶馆里恢复了那种熟悉的、与世隔绝般的安静。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缓缓飘浮。
她走到柜台后,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柜台抽屉上。
抽屉里,除了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豆豆的小衬衫和木头鸭子、苏婉如的诗稿,现在又多了一样东西——是沈如梅消散前,从怀里取出,轻轻放在桌上的一枚小小的、银质的蝴蝶发卡。
很旧了,氧化得发黑,但能看出做工精致,翅膀上还镶着细小的、已经黯淡的水钻。沈如梅说,这是她和姐姐小时候,父亲从省城带回来的礼物,一人一枚,一模一样。她的那枚,在子谦出事那天,掉进河里,遗失了。姐姐的这枚,一直留着,死后也带在身边。
“留给掌柜,做个念想。”沈如梅轻声说,眼神温柔而释然,“谢谢您,让我们姐妹,还能有机会说再见。”
林见月收下了,和豆豆的东西放在一起。
这些,都是“缘”的见证。
是那些来过、痛过、最终解脱的魂灵,留在这世间的,最后的痕迹。
她轻轻合上抽屉,走到圆桌旁坐下,看着窗外的风卷落叶。
思绪,却飘到了别处。
飘到了裴昭最后那句话:“明天,还有事。”
明天,就是今天。
今天,会有什么事?
她不知道。
但心里隐隐有种预感,今天要谈的事,恐怕和那两对姐妹无关,和“怨种”有关,和背后那个播种者有关,甚至……和这间茶馆,和她自己,有关。
*
午后,风小了些,但天阴了下来。
厚厚的云层从北方推过来,遮住了太阳,天色迅速暗沉,像傍晚提前来临。空气里的寒意更重了,带着潮湿的、要下雨的味道。
林见月点了灯——不是蜡烛,是前阵子新买的节能灯,光线柔和,能照亮整个大堂。她烧了水,泡了茶,坐在柜台后,一边看书,一边等待。
等待裴昭下来,说那件“事”。
但裴昭一直没有出现。
二楼静悄悄的,没有脚步声,没有动静,只有那种熟悉的、被注视的感觉,依旧存在,但比平时更加……凝重?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酝酿,等待着某个时机。
林见月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她放下书,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巷子里空无一人,邻居们都关了门,躲在屋里。风偶尔卷过,吹得门板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
很安静。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裴昭下来了。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玄色古装,而是换了一身更简单的深灰色长袍——和前几天那身差不多,但料子看起来更厚实,像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冷。长发依旧用木簪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衬得那双纯黑的眼睛更加深邃,更加……冰冷。
他走到圆桌旁,在平时林见月常坐的位置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立刻说话。
林见月也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他倒了一杯,推过去。
“今天……要说什么事?”她问,声音尽量平静。
裴昭没有碰那杯茶,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是一个玉瓶。
不大,只有拇指粗细,三寸来高,通体是温润的羊脂白色,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在瓶口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朱砂又像凝固血液的东西,封着口。玉瓶本身散发着极其微弱、但异常纯净的灵气,但瓶子里,却透出一股阴冷的、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气息。
是怨种的气息。
林见月的心一紧。
“这是……”她看向裴昭。
“沈如兰沈如梅魂体里,那团怨种的‘余烬’。”裴昭开口,声音冰冷,没有起伏,“我把它剥离后,没有立刻销毁,封在了这里。”
余烬?
林见月记得很清楚,当时裴昭是直接“捏碎”了那团怨种,它瞬间溃散湮灭,什么都没留下。怎么还有“余烬”?
“你当时不是……”
“表面是湮灭了,但最核心的一缕‘源质’,不会那么容易消散。”裴昭解释道,手指轻轻点了点玉瓶,“这东西,不是普通的怨气凝聚。它有‘根’。”
“根?”
“嗯。”裴昭点头,纯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的神色,“普通的怨气,是亡魂自身执念所化,魂散则怨消。但这东西,像是……被‘种植’进去的。它有独立的‘源’,可以从宿主的痛苦中汲取养分,生长,成熟,甚至……在宿主魂散后,还能保留最核心的一缕,回归‘母体’,或者等待下一次寄生。”
林见月听得后背发凉。
独立的源?
能回归母体?
等待下一次寄生?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种“气”,更像是一种……活物?或者,某种有意识的、可增殖的“种子”?
“你的意思是,”她艰难地开口,“这东西,是有人‘制造’出来的?可以批量‘播种’,收集痛苦,等成熟后‘收割’,或者让它们自动回归?”
“嗯。”裴昭点头,目光落在玉瓶上,“而且,制造这东西的人,手法很高明。这缕‘源质’里,没有任何个人气息,没有施术者的痕迹,就像自然生成的一样。但它的结构,它的‘吞噬’和‘放大’痛苦的特性,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怨气该有的。”
他顿了顿,看向林见月:“你还记得,那对戏子姐妹魂体里的怨种吗?”
“记得。”林见月点头,“素心和清音。”
“我清除了那个怨种,但当时,没有捕捉到‘余烬’。”裴昭说,“不是没有,是它……逃了。”
“逃了?”
“嗯。”裴昭的眼神更冷,“在我清除它的瞬间,它最核心的一缕,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切断了与宿主魂体的联系,瞬间‘消失’了。不是湮灭,是像水滴入海,融进了某种更大的‘存在’里,无法追踪。”
林见月的心沉了下去。
素心清音的怨种,比沈如兰沈如梅的成熟得多,也更强大。如果它的核心能“逃”,那意味着……
“播种者,可能还活着?”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不一定活着,但‘它’还在。”裴昭纠正道,“制造这种怨种的存在,可能已经死了,但它留下的‘体系’还在运转。就像设下一个自动运行的阵法,阵法的主人死了,但阵法还在吸收能量,还在产生作用。”
他拿起玉瓶,在手中轻轻转动。羊脂白的玉质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但瓶子里透出的阴冷气息,让这温暖的光也显得虚假。
“地府最近,类似的异常报告增多。”裴昭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林见月能感觉到,那平静下的凝重,“不是一两个,是几十起,遍布各地。都是亡魂执念异常强烈,扭曲,魂体被某种‘异物’污染,痛苦倍增,无法往生。处理起来,很麻烦。”
“都是……这种怨种?”林见月问。
“不全是,但很多有相似特征。”裴昭说,“能寄生,能放大痛苦,能制造或扭曲执念,而且……清除后,往往找不到施术者的痕迹,就像自然产生的一样。”
他放下玉瓶,看向林见月:“你之前遇到的那些——画轴上的阴气,醉汉身上的黑气,还有这两对姐妹的怨种,应该都是同源。是同一个‘体系’下的产物。”
画轴,醉汉,两对姐妹……
林见月的脑子里,那些散落的线索,被裴昭这几句话,瞬间串了起来。
画轴上的阴气,是苏婉如魂灵被困百年,怨种在画轴材质中缓慢滋生的“副产品”?还是有人故意附着在上面的?
醉汉身上的黑气,是刚被“播种”不久的、浅层的怨种,目的是激发他内心的贪婪和暴戾,制造痛苦?
两对姐妹的怨种,则是精心培育的、成熟的“作品”,用几十年的痛苦滋养,等待“收割”?
这一切,背后都有一双,或者一个“体系”在操纵?
目的是什么?
收集痛苦,滋养某种存在?修炼邪功?还是……别的?
“地府……打算怎么处理?”她问。
“查。”裴昭的回答简洁,“但这种东西,很难查。没有痕迹,没有源头,就像病毒,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怎么传播,下一个目标是谁。地府虽然派人监察,但收效甚微。”
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你是茶馆掌柜,你的‘了缘’方法,对这种被怨种污染的魂灵,似乎有效。”
林见月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让我帮忙?”
“不是帮忙,是履职。”裴昭纠正道,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冰冷,“茶馆介于阴阳之间,是魂灵滞留的‘缝隙’。怨种选择宿主,往往会优先选择执念深重、滞留人间的魂灵。你这茶馆,天然容易吸引它们。你遇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林见月沉默了。
是啊,茶馆是“门”,是阴阳交界处。那些心有执念、无法往生的魂灵,会本能地找到这里。而那些被种下怨种的魂灵,执念更深,痛苦更烈,恐怕更容易被茶馆吸引。
她是掌柜,守在这里,就像站在河流的隘口,所有的“鱼”——无论是正常的,还是被污染的——都会从这里经过。
躲不开,避不了。
“我明白了。”她点头,声音平静,“我会继续用我的方法,帮助那些被怨种污染的魂灵,化解执念,了却缘。这也是茶馆的职责。”
裴昭看着她,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情绪。良久,他开口:
“你的方法,有效,但危险。怨种在情绪剧烈波动时,可能会提前成熟,或者反噬。下次,不要独自尝试。”
“我知道。”林见月说,“我会更小心。而且……不是还有你吗?”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带着一丝试探。
裴昭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然后几不可察地,移开了目光。
“我只是履职。”他生硬地说,但耳朵尖,似乎微微红了一下——是错觉吗?林见月不确定。
大堂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雷声——要下雨了。
裴昭站起身,拿起那个玉瓶,收进袖中。
“这个,我会带回地府,进一步分析。”他说,“你……自己小心。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或者感觉不对劲,不要逞强。”
“好。”林见月点头。
裴昭没再说话,转身走向楼梯。
走到楼梯口,他忽然停下,侧过脸,说了句:
“后院那棵树,最近怎么样?”
后院那棵树?
相思树?
林见月愣了一下,随即回答:“还是老样子,枯着。但我感觉……它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就是……有‘动静’了。”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多留意。那棵树,不简单。”
说完,他上楼,消失在拐角。
林见月坐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话。
多留意。那棵树,不简单。
祖母信里说,那是相思树,现在枯了,但等她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裴昭也知道这棵树不简单?
难道……这棵树,和怨种,和茶馆,有什么关系?
她想不明白。
窗外,雷声更近了,轰隆隆的,像巨兽在天边翻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像提前进入了夜晚。风大了,吹得窗户啪啪作响。
要下大雨了。
林见月起身,检查门窗,关紧,然后点起蜡烛,坐在柜台后,看着跳动的烛火,心里思绪纷杂。
怨种,播种者,地府,茶馆,相思树……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东西,冥冥中,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在一起。
而线的中心,可能就是这间茶馆,就是她。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既然站在了这个位置,就要走下去。
尽己所能,了缘,化解,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魂灵。
至于背后的阴谋,暗处的黑手……
一步一步来吧。
她深吸一口气,吹灭蜡烛,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
然后起身上楼。
窗外,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
敲在瓦片上,啪嗒一声,清脆,冰凉。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密集起来,很快连成一片,哗啦啦的,像天地在哭泣。
*
深夜,雨下得正大。
林见月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久久无法入睡。
脑子里全是裴昭的话,那些关于怨种、关于播种者、关于地府异常的报告,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
还有后院那棵枯树。
“多留意。那棵树,不简单。”
裴昭说这话时的神情,很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那棵树,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除了是“相思树”,除了祖母说等她真正接掌茶馆会活过来,还有什么?
她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被雨声包裹的黑暗。
然后,她做梦了。
很清晰的梦。
梦里,她站在茶馆的后院。
但不是现在的后院——杂草被清理干净了,地面平整,那几丛桂花开得正好,香气浓郁。而那棵相思树,也不再是枯死的,它活了。
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冠如盖,遮住了大半个后院。树叶是深绿色的,油亮亮的,在梦中仿佛自带微光,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温暖而宁静的气息。
树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
穿着简单的青色布衣,头发用木簪松松绾着,背影清瘦,有些熟悉。
是……母亲?
林见月的心猛地一跳。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清细节。但梦里这个背影,那种感觉,就是母亲。
她想喊,但发不出声音。想走过去,但脚像被钉在地上,动不了。
只能站在那里,看着。
母亲站在相思树下,仰着头,看着树冠,看了很久。
然后,她开始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流泪。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在树下的泥土里。
梦里的画面,异常清晰。林见月能看见母亲脸上每一道泪痕,能看见眼泪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能看见眼泪滴入泥土的瞬间——
泥土,动了。
不是被雨水打湿的那种“动”,是像有生命一样,微微起伏,将眼泪迅速“吸收”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那棵相思树,在“喝”母亲的眼泪。
林见月感到一阵心悸。
她想喊:妈,别哭。
但依旧发不出声音。
母亲哭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树干。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但林见月听不见。
然后,梦里的画面开始扭曲。
相思树的枝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起来。不是被风吹动,是像有意识一样,缓缓地、温柔地拂过母亲的手,拂过她的脸颊,拂去她的泪水。
像一个无声的安慰。
母亲似乎感觉到了,眼泪渐渐止住,脸上露出一个极淡、但温暖的微笑。
她最后看了相思树一眼,转身,看向林见月的方向。
目光,仿佛穿透了梦的屏障,直直落在林见月脸上。
眼神里有温柔,有悲伤,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林见月看不懂的……期待?
然后,母亲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曦中的雾气,缓缓消散在树下,融进泥土里,融进树根里,最终消失不见。
而相思树,在母亲消失后,枝叶摇曳得更厉害了。
然后,林见月清楚地“看”到——
一根最低的、最靠近地面的枯枝,在靠近树干的地方,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是像沉睡者无意识的抽搐,像脉搏的跳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枯死的枝干深处,苏醒了。
就那么一下。
很轻,很快,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林见月知道,不是错觉。
那根枯枝,真的动了。
然后,梦就醒了。
*
林见月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湿透了睡衣。
窗外,雨还在下,哗啦啦的,敲打着瓦片,也敲打着她尚未平静的心。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闪电,将房间照得惨白一瞬,又迅速暗下去。
母亲。
相思树。
眼泪。
枯枝的抽动。
那些画面,清晰得不像梦,像真实的记忆,或者……某种预示?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感觉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走到窗边,推开窗,看向后院。
雨幕中,后院一片模糊。那几丛桂花在雨中瑟缩,而那棵相思树,依旧枯立着,枝干在闪电的光中显得更加狰狞,像一具巨大的、死去的骨骸。
一动不动。
和梦里那棵枝繁叶茂、充满生机的树,判若两“树”。
真的是梦吗?
可为什么那么清晰?为什么母亲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树会“喝”眼泪?为什么枯枝会动?
她想起祖母信里的话:它现在枯了,但还没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真正接掌茶馆……
难道,她离那天,越来越近了?
所以母亲才会“出现”,在梦里,用眼泪“浇灌”相思树,催促它苏醒?
可母亲为什么哭?
是预见到了什么?还是……在为她担心?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盘旋,找不到答案。
雨声渐小,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天快亮了。
林见月关好窗,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雨声渐渐停歇,听着第一声鸟鸣响起,听着巷子里渐渐有了人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她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怨种的阴谋,母亲的眼泪,相思树的异动……
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
更大的风雨,还在后面。
而她,必须做好准备。
*
天亮了,雨彻底停了。
天空是那种被雨水洗刷过的、干净的灰蓝色,云层很薄,阳光偶尔从缝隙中漏下来,在地上投下短暂的光斑。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和残留的、淡了许多的桂花香。
林见月洗漱,下楼,像往常一样,打扫茶馆,烧水泡茶,准备白天的营业。
但心里,始终装着那个梦,装着裴昭的话,装着那些尚未解开的谜团。
上午,客人很少。她坐在柜台后,看着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时不时飘向后院,飘向那棵相思树。
枯树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异常。
中午,她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决定,再去看看那棵树。
她走到后院,站在相思树下。
雨后的泥土松软泥泞,她的布鞋很快沾满了泥。但她不在意,只是仰着头,看着那棵高大的枯树。
树干粗壮,树皮皲裂,像老人干枯的皮肤。枝桠扭曲,伸向天空,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几处枝杈上,挂着些枯死的、像爪子一样的细小枝条。
看起来,就是一棵死透了的树。
但她记得梦里,它枝叶繁茂的样子,也记得那根枯枝轻微的抽动。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树干。
树皮粗糙,冰凉,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但当她闭上眼睛,静心感受时——
那种微弱的、类似呼吸或心跳的波动,又出现了。
咚……咚……咚……
很慢,很轻,但确实存在。
而且,似乎比上次感觉时,更清晰了一些。
不是她的错觉。
这棵树,真的没死。
它在“沉睡”,在等待苏醒的时机。
而那时机,可能就和她“真正接掌茶馆”有关。
可怎样才算“真正接掌”?
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营业,接待魂灵,了却缘份?
还是……要面对更大的挑战,解决更深的危机?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无论未来有什么在等着她,她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这是她的茶馆,她的责任,她的……宿命。
她收回手,最后看了相思树一眼,转身回到大堂。
刚走进大堂,她就愣住了。
柜台前的圆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小纸包,用深褐色的纸包着,用细麻绳捆着,和之前那包桂花糖、净秽香的包装,一模一样。
是裴昭放的。
她走过去,拿起纸包,解开麻绳,打开。
里面不是糖,不是香,是……茶叶。
一小撮茶叶,颜色是深褐中带着墨绿,叶片细长蜷曲,闻起来有股奇特的清香,和她从紫砂壶里闻到的香气很像,但更纯粹,更……有“力”。
是“待客茶”。
而且是比祖母留下的、更纯、更好的“待客茶”。
纸包内面,用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
“慎用。危急时,可保魂。”
保魂。
是保护魂灵,还是保护她的魂魄?
林见月不知道。
但她能感觉到,这包茶里蕴含的茶力,比她之前用过的任何茶叶,都要强大。只是拿在手里,就能感觉到那股温和但浑厚的力量,在掌心缓缓流动。
是裴昭特意给她准备的。
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急”。
她的心,微微一暖。
虽然裴昭总是冷着脸,说话也冷冰冰的,但至少,他在用他的方式,保护她,支持她。
这就够了。
她将茶叶小心包好,贴身收好。
然后,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
雨后的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明晃晃地照下来,将茶馆的大堂,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