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裴昭每日下午“喝茶”的第七天,深秋走到了最深处。
梧桐巷里的梧桐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日渐短促的白昼里,沉默地切割着灰蓝色的天空。清晨的霜越来越重,青石板路总是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霜覆盖。空气干冷,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刺痛,呵出的气凝成更浓的白雾,在清冽的晨光中久久不散。
后院的桂花彻底谢了。最后几簇干枯的花朵在某个寒夜里被风吹落,混进泥里,再也寻不见踪迹。香气散尽,只剩枯枝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等待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几丛桂树本身也显得萎靡,叶片边缘开始发黄卷曲,失去了盛夏时的油绿光泽。
只有那棵相思树,依旧枯立着,在日渐凛冽的寒风中沉默。但林见月每日清晨去看它时,总能感觉到那种微弱的、类似心跳的波动,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有力。咚……咚……咚……缓慢,沉稳,像一个沉睡的巨人,在梦中逐渐恢复呼吸。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去触碰它,只是每天清晨站在树下,静静感受片刻,然后离开。祖母的话,墨老的叮嘱,裴昭的暗示,都让她明白,这棵树苏醒的时机还未到,急不得。
茶馆的白日营业依旧冷清。天气转寒,愿意出门的人更少,巷子里常常一整天见不到几个行人。偶尔有熟客来,也是匆匆喝杯热茶暖身,说几句话就走,不多停留。林见月便有了更多时间看书,泡茶,整理思绪,也……观察裴昭。
裴昭的状态,在她的“茶疗”下,确实在好转。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在阳光下偶尔还是会显得过于单薄,但那种魂体不稳的透明感没有再出现。周身的寒意也稳定下来,不再忽强忽弱。他眼中的疲惫淡去许多,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明。
每天下午的“喝茶时间”,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裴昭依旧话少,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喝茶,看窗外萧瑟的景致。林见月也习惯了这种沉默,不再试图找话题,只是安静地陪着。但偶尔,裴昭会主动说一两句——关于地府的见闻,关于某些异常事件的规律,或者关于茶馆需要注意的细节。
很简短,很实用,不带任何情绪。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示。至少,他不再把她完全当成一个需要“监察”和“约束”的外人,而是某种程度上可以交流的“同行”。
这让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满足感,也让她在面对那些尚未解开的谜团——怨种,播种者,母亲的梦,相思树的苏醒——时,多了一份底气。
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仿佛随时会塌陷。风停了,空气凝滞,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闷。巷子里异常安静,连平日偶尔的犬吠声都没有,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闷雷滚动般的声响——不是雷声,是城里施工的动静,隔着几条街巷传来,模糊而压抑。
林见月照常泡了茶。用的是裴昭给的那包顶级“待客茶”,但今天她特意多放了一点——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
茶刚泡好,倒了两杯,裴昭还没下楼,茶馆的门却被敲响了。
不是夜晚子时那种缓慢、沉重的叩门声,是白天正常的、但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林见月愣了一下,放下茶壶,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
大约二十出头,背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牛仔裤,运动鞋,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或者赶了远路。此刻正搓着手,呵着气,神情焦急地等着开门。
是活人。
而且,不像是附近的居民。
林见月拉开门。
年轻人看到她,眼睛一亮,连忙说:“您好,请问……这里是不归茶馆吗?”
“是的,请进。”林见月侧身让他进来,顺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寒意。
年轻人走进大堂,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眼神里有好奇,有紧张,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走到圆桌旁,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林见月,小心翼翼地问:“您就是……林掌柜?”
“是我,林见月。”林见月点头,指了指椅子,“坐吧,喝杯茶暖暖。外面很冷。”
“谢谢,谢谢。”年轻人这才坐下,把背包放在脚边,双手接过林见月递来的热茶——是刚泡好的“待客茶”,茶汤清亮,香气馥郁。他凑到嘴边吹了吹,小口喝着,温暖的茶汤下肚,脸色似乎好了一些。
“怎么称呼?”林见月在他对面坐下,也端起自己的茶杯。
“我叫周明远,是省城师范大学的学生。”年轻人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声音清晰了些,“林掌柜,我……我是从老家赶来的,有事想请您帮忙。”
老家?
林见月心里一动。不是本地人,专程从老家赶来,找到这间偏僻的茶馆……
“什么事?”她问,声音平静。
周明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然后开始说:
“我老家在离省城大概两百多公里的周家坳,是个小山村。村里有棵老槐树,听老人说,至少有三百年了,树干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树冠大得像把巨伞,夏天全村人都爱在树下乘凉。那棵树……在我们那儿,有点说法。”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见月的反应,见她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说:
“村里人都说,那棵树有灵。以前兵荒马乱的时候,有逃难的人躲在树洞里,躲过了追杀;闹饥荒的时候,有人剥树皮吃,结果当晚就肚子疼得打滚,后来再没人敢动它;还有人说,夜里经过老槐树,能听到树在唱歌,是很好听的、很古老的调子……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年轻人大多不信。”
“但是最近,”周明远的语气变得凝重,“出事了。”
林见月的心提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村里要修路。”周明远说,“从镇上到村里的老路太窄,坑坑洼洼,镇里拨了款,要拓宽硬化。规划的路,正好要从老槐树那儿过。那棵树……挡了道。”
“村里决定砍树?”林见月问。
“嗯。”周明远点头,表情复杂,“大部分年轻人都赞成,觉得砍了树,路通了,是好事。但一些老人坚决反对,说树有灵,砍了要遭报应。吵了几次,最后还是决定砍——毕竟修路是大事,关系到全村的发展。”
“然后呢?”
“然后怪事就开始了。”周明远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请来的伐木工,第一天晚上把工具放在树边,第二天一早去看,斧头卷刃了,锯子断齿了,电锯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以为是工具质量问题,换了新的,结果第二天又坏了。连续三天,天天如此。”
“有人搞破坏?”林见月猜测。
“一开始也这么想。”周明远摇头,“村里派了人守夜,两个壮小伙,带着手电,整夜守着工具和树。结果……守夜的人说,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树在哭,是那种很低很沉的、像风声又像人呜咽的声音。他们吓得够呛,但硬撑着没走。天快亮的时候,实在撑不住打了个盹,等醒来,工具又坏了。”
“树上,”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还出现了水渍。从树干的裂缝里渗出来,一道一道的,像……像眼泪流过的痕迹。”
林见月沉默了。
工具莫名损坏,守夜人听到哭声,树身出现泪痕般的水渍……
这听起来,确实不寻常。
“村里人什么反应?”她问。
“更怕了。”周明远苦笑,“尤其是老人,说这是老槐树在哭,在求饶,不能砍。但村主任不信邪,说肯定是有人装神弄鬼,阻挠修路。他亲自带人守了一夜,结果……”
“结果怎么样?”
“村主任说,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工具也没坏——因为他把工具锁在了自家院子里,没放在树边。”周明远说,“但第二天早上,他们准备开工时,发现老槐树最粗的一根枝桠,无缘无故断了,掉下来,差点砸到人。断口很新,但找不到任何外力痕迹,就像……就像它自己断的。”
自己断裂的枝桠。
警告?还是……某种力量的显示?
“后来呢?”林见月追问。
“后来就僵持住了。”周明远叹气,“伐木工不敢接了,说这活儿邪性。村里年轻人也有些发毛,但修路不能停。村主任想用炸药,被老人们拼死拦住,说炸了树,全村都要倒霉。现在就这么拖着,路修不了,树也砍不得,人心惶惶的。”
他抬起头,看着林见月,眼神诚恳而急切:
“林掌柜,我是听我爷爷说的。我爷爷是村里最老的几个老人之一,他说他小时候听他爷爷讲,这棵老槐树,曾经救过我们周家祖上的命。树有灵,要敬着,不能伤。他让我来省城,找‘不归茶馆’,说这里的掌柜有办法,能通阴阳,能解疑难。我一开始不信,觉得是迷信,但村里的事太邪乎,我……我实在没办法了,就按照爷爷说的地址找来了。”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小心打开,推到林见月面前。
手帕里,是一小块深褐色的、像树皮又像木头的东西,边缘不规则,表面有细微的纹路,透着一种极其古老的、沉静的气息。
“这是我爷爷从老槐树根部的泥土里,挖出来的一小块树根。”周明远说,“他说,带着这个来找您,您就能明白。”
林见月看着那块小小的树根。
很普通,看起来就像一块枯死的木头。
但当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树根的瞬间——
一股极其庞大、极其古老、却又异常温柔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感知。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纯粹的“情绪”。
悲伤,不舍,眷恋,还有深沉的、仿佛守护了无数岁月的“守望”。
只是一触即收。
树根恢复了平静,躺在手帕里,沉默无言。
但林见月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明白了。
那不是恶灵的怨念,不是邪祟的作乱。
是“灵”。
树木生长百年,吸收日月精华,感受人间烟火,久而久之,生灵智,成“灵”。这老槐树,便是有了灵智的树灵。它守着那片土地,看着一代代人出生、长大、老去、死亡,对那里有了感情,将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现在,人要砍它的“家”,它悲伤,不舍,用微弱的力量反抗,哭泣,断裂枝桠示警。
它不是要伤人,只是……不想离开。
“我明白了。”林见月收回手,看着周明远,眼神认真,“这不是邪事,是树灵在表达它的情绪。它不想被砍。”
周明远愣住了:“树灵?真的有树灵?”
“万物有灵,古木尤甚。”林见月点头,“三百年的老槐,经历了无数风雨,看惯了人世变迁,生出灵智,不奇怪。它现在很悲伤,在哭泣,在求饶。强行砍伐,恐怕真的会出问题——不是树灵报复,是它本身的‘灵’散逸,可能会影响那片土地的气场,对村里人未必是好事。”
“那……那怎么办?”周明远急了,“路不能不修啊!村里就指着这条路脱贫呢!”
“不一定非要砍树。”林见月说,“也许可以想办法,和树灵沟通,看能不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或者……帮它‘搬家’。”
“搬家?”周明远睁大眼睛,“树还能搬家?”
“寻常树木不能,但有灵的古木,或许可以。”林见月沉吟道,“我需要去现场看看,和树灵沟通,了解它的意愿,才能决定。”
“您愿意去?!”周明远喜出望外,猛地站起来,“太好了!林掌柜,您什么时候能出发?路费、住宿,村里可以出!只要您能解决这事,什么条件都好说!”
“路费不必,我自己承担。”林见月摆摆手,“至于时间……”
她话未说完,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裴昭走了下来。
他今天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长袍,外面罩了件同色的厚绒披风——是林见月前几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料子很厚,挡风,样式古朴,裴昭没拒绝,默默地穿上了。他脸色好了许多,但眼神依旧冰冷,走到圆桌旁,目光在周明远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林见月身上。
“你要去?”他开口,声音没有起伏。
“嗯。”林见月点头,“是树灵的事,不是邪祟。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帮忙。”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同行。”
林见月愣了一下:“你……也要去?”
“监察之责。”裴昭淡淡道,目光扫过周明远,“涉及灵体异常,地府有权监察。防止处理不当,引发更大混乱。”
很官方的理由。
但林见月知道,不只是“监察”那么简单。
以裴昭现在的状态,其实不适合远行,更不适合动用力量。但他主动提出同行,恐怕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心里那股微妙的暖流,又悄悄涌了上来。
“好。”她点头,没有多说。
周明远看着裴昭,又看看林见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不敢多问,只是连连点头:“好好,两位一起去更好!我这就去买票!最近的一班车是明天早上八点,到县城大概三小时,再从县城转车到镇上,再走一段山路就到村里了。明天出发可以吗?”
林见月看向裴昭。
裴昭微微颔首。
“可以。”林见月对周明远说,“明天早上八点,我们在汽车站见。”
“好!谢谢林掌柜!谢谢这位……先生!”周明远激动地鞠了一躬,留下联系方式,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背着包匆匆离开,去安排行程了。
茶馆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见月看向裴昭,犹豫了一下,问:“你的身体……能行吗?长途坐车,还要走山路。”
“无碍。”裴昭简短地说,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树灵之事,可大可小。处理得好,是善缘;处理不好,可能激化,酿成祸患。你经验尚浅,我需在场。”
还是那么公事公办的语气。
但林见月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不放心她,所以要跟着。
“谢谢。”她轻声说。
裴昭没回头,只是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林见月就起床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放了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那本祖母留下的线装书,裴昭给的那包顶级茶叶,还有周明远留下的那块老槐树根。想了想,又去后院,从那几丛桂树下,挖了一小包泥土——墨老说过,茶馆后院的土,因着地气复苏,也带上了些许灵性,或许有用。
准备妥当,她下楼,裴昭已经在大堂等着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长袍和厚绒披风,背上多了一个简单的布包袱,不大,看起来没装多少东西。长发用木簪绾得一丝不苟,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身姿挺拔,看不出病态。
“走吧。”他说。
两人锁好茶馆的门,走出梧桐巷。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和远处隐约的鸡鸣。深秋的清晨,寒气刺骨,呼吸间白雾滚滚。林见月裹紧了外套,还是觉得冷。裴昭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没有说话,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周身那股冰冷的寒意,似乎有意收敛了一些,没有平时那么刺骨。
走到巷口,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他们拦了辆早班的出租车,直奔汽车站。
周明远已经在车站门口等着了,看到他们,连忙挥手跑过来。
“林掌柜,裴先生,这里!”他手里拿着三张车票,“票买好了,最早一班,还有半小时发车。我们先去吃个早饭?”
“不用了,车上吃吧。”林见月说。她注意到裴昭微微蹙了下眉,显然对拥挤嘈杂的车站环境不太适应。
三人进了候车室。时间还早,但人已经不少,大多是赶早班车出门务工或办事的,大包小包,人声嘈杂,空气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灰尘的味道。裴昭的眉头皱得更紧,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引得周围几个人莫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林见月有些想笑,但又觉得不合适,只能低声说:“忍一忍,上车就好了。”
裴昭没说话,只是走到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背靠着墙,闭上眼睛,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周明远看了看裴昭,又看了看林见月,小声问:“林掌柜,裴先生他……是不是不太舒服?脸色好像不太好。”
“他没事,只是不喜欢人多。”林见月含糊道。
好在很快开始检票。三人上了车,是那种老式的大巴,座位不算宽敞,但还算干净。周明远买的票是连座,他和林见月坐一起,裴昭坐在他们后面一排。
车子启动,驶出车站,开上通往县城的老路。天色渐渐亮了,路两旁的景物向后飞退:城市边缘的厂房,农田,光秃秃的树林,远处起伏的山峦。天空是那种干净的灰蓝色,阳光很淡,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深秋田野的枯草和泥土气息。
周明远似乎放松了一些,开始跟林见月介绍周家坳的情况:村子有多少户,主要种什么,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居多。又说那棵老槐树,就在村口,正对着进村的路,树冠像把大伞,夏天全村人都爱在树下乘凉,小孩在树下玩耍,老人在树下下棋聊天。
“那棵树,真的像村里的一个长辈。”周明远说,眼神有些怀念,“我小时候也在树下玩,掏鸟窝,捉知了。夏天夜里,躺在树下竹床上,听老人讲古,数星星。从来没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就是一棵很大很老的树。直到这次……”
他叹了口气:“如果它真的有灵,听到我们要砍它,该有多难过。”
林见月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她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心里想着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想着它庞大的根系深入泥土,想着它看过几百年的日出日落,人来人往。生出了灵智,却依旧无法言语,只能用哭泣、用断裂的枝桠,表达自己的悲伤和不舍。
那种沉默的、厚重的、属于非人存在的悲伤,让她心里沉甸甸的。
车子颠簸着,开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个小镇停下休息。乘客们下车活动,上厕所,买吃的。林见月也下了车,去路边小店买了几个包子和豆浆。回来时,看到裴昭还坐在车上,闭目养神,脸色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
她心里一紧,走过去,把包子和豆浆递给他。
“吃点东西吧,还要一会儿才到。”
裴昭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她手里的食物,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小口吃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很慢,像在完成一项任务,看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
林见月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周明远去上厕所了。她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问:“真的没事吗?如果撑不住,我们可以在县城休息一天,明天再进村。”
裴昭咽下口中的食物,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
“不必。这点路程,无碍。”他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顾好自己。树灵虽无恶意,但灵体情绪剧烈时,也可能影响周围气场,对生人不利。到时,跟紧我。”
“嗯。”林见月点头,心里那股暖意又泛了上来。
休息了二十分钟,车子继续上路。一个多小时后,抵达县城汽车站。
从县城到周家坳所在的镇子,还有一段路,但班车很少,一天只有两趟,早上一趟已经走了,下一趟要等到下午。周明远在车站外找了个跑短途的私人面包车,谈好价钱,三人挤上车,继续往山里开。
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两旁的景色从平原变成丘陵,又变成真正的山区。山峦起伏,林木萧瑟,偶尔能看到山坡上零星的梯田,和山坳里聚集的村落。空气越来越冷,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
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镇子上。从这里到周家坳,没有车了,只能步行。好在不远,周明远说,走快一点,一个多小时就能到。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天色又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或雪。山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割。林见月紧了紧衣领,看向裴昭。
裴昭的脸色在昏暗的天光下,几乎和周围的雾气融为一体。但他身姿依旧挺拔,脚步稳定,看不出疲惫。只是周身的气息,更加内敛,更加……冰冷。仿佛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裴昭,”她走近两步,低声问,“你真的没问题?”
裴昭侧过脸,看了她一眼。那双纯黑的眼睛在灰暗的光线里,深得像两口古井。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率先迈步,走上进山的小路。
周明远连忙在前面带路。林见月咬咬牙,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是那种被踩出来的土路,勉强能容两人并行。路边是枯黄的草丛,裸露的岩石,和叶子落尽的光秃树林。风在山谷间呼啸,带着呜呜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哀歌。越往里走,人烟越少,偶尔能看到山坡上废弃的土屋,或者远处山坳里升起的寥寥炊烟。
周明远一边走,一边介绍:“这边几个村子都挺偏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老人守着。我们周家坳在最里面,路最难走,所以这次修路,村里特别重视。要是路通了,去镇上能省一半时间,山货也好运出去。”
林见月听着,心思却不在路上。她看着走在前面的裴昭的背影。深灰色的披风在山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瘦削但挺拔的轮廓。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不快,但始终保持着匀速,将她和周明远稳稳地护在身后。
仿佛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山,隔绝了山风,也隔绝了山林深处可能存在的、未知的危险。
她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平息下来。
有他在,似乎真的可以不用担心。
一个多小时后,山路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小山村,静静地卧在山坳里。几十户人家,大多是老旧的青瓦土墙房子,依着山坡层层叠叠地建着。村口,一棵巨大的槐树,映入眼帘。
即使隔得还远,即使天色昏暗,那棵槐树的庞大,依旧让人震撼。
树干极其粗壮,目测至少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皲裂出深深的沟壑,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树冠如盖,虽然叶子在深秋落了大半,但剩下的枝桠依旧虬结伸展,覆盖了方圆几十米的地面,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的、沉默的伞。
它就那样矗立在村口,守着进村的唯一小路,像一个忠诚的、沉默的卫士,守了不知道多少年。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见月也能感觉到,那棵树身上散发出的、宁静而悲伤的苍老气息。
不是阴森,不是怨毒,就是一种纯粹的、厚重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时光的“存在感”。
它在那里,它就是“那里”的一部分,是土地,是山林,是村庄记忆的锚点。
而现在,人们要砍掉它。
林见月的心,被那种无声的悲伤攥紧了。
她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那棵树,很久没有动。
周明远也停下来,看着老槐树,眼神复杂:“就是它了。三百年,说不定更久。我们村的名字,‘周家坳’,可能比它出现得还晚。”
裴昭也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林见月身侧,目光落在那棵老槐树上,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林见月能感觉到,他在“看”,在感知,在评估。
“气息纯净,无恶念。”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悲伤,眷恋,执念深重。确是树灵。”
“能沟通吗?”林见月问。
“试试。”裴昭说,“入夜后,灵气最显。现在,先安顿。”
周明远连忙说:“对对,先回我家。我爷爷等着呢。家里都收拾好了,给两位准备了房间。就是条件简陋,委屈两位了。”
三人继续往前走,走进村子。
村子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几条土狗在路边懒洋洋地趴着,看到生人,警惕地抬起头,但没有叫。空气里有柴火和炊烟的味道,混合着深秋山林的清冷。
周明远家就在村口附近,离老槐树不远,是一栋两层的青砖瓦房,看起来比周围其他房子要新一些,但也有些年头了。门口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周明远,老人眼睛一亮,颤巍巍地迎上来。
“明远,回来了?这两位是……”
“爷爷,这就是不归茶馆的林掌柜,这位是裴先生。”周明远介绍。
老人——周爷爷,连忙上前,就要鞠躬:“林掌柜,裴先生,可把你们盼来了!那棵树……那棵树……”
林见月连忙扶住他:“周爷爷,别客气。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具体情况,明远路上都说了。今晚,我们会去看看那棵树。”
“好,好……”周爷爷连连点头,老眼里泛起泪花,“那棵树,不能砍啊……它护着我们周家坳,护了好几代人啊……现在人要砍它,它哭了,它哭了啊……”
老人说着,声音哽咽。
林见月心里酸楚,温声安抚了几句,和裴昭一起,跟着周爷爷进了屋。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虽然家具陈旧,但看得出主人的用心。周爷爷准备了热茶,简单的饭菜——山里的腊肉,青菜,米饭。赶了一天路,林见月也饿了,和裴昭简单吃了些。周明远陪着,周爷爷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老槐树的事:哪年发大水,树根挡住了冲下来的泥石;哪年干旱,树荫下总是有凉风;哪家孩子走丢了,最后在树洞里找到,睡得正香……
每一件,都是这棵树与这个村子,长达几个世纪的、沉默而温柔的羁绊。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
山里的夜,黑得纯粹。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远处山峦的轮廓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头顶偶尔从云层缝隙漏出的几点星光,和一轮将满未满的、清冷的月亮,洒下朦胧的、水银般的光辉。
风停了,万籁俱寂。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近处风吹过枯枝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是时候了。
林见月看向裴昭。
裴昭站起身,对她点了点头。
两人走出屋子,周明远想跟,被周爷爷拉住了,摇了摇头。
月光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村口那棵巨大的、沉默的老槐树。
越走近,那股苍老、宁静、悲伤的气息,越加清晰。
月光洒在庞大的树冠上,将枝桠的剪影投在地上,扭曲,斑驳,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网。树干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树皮上的沟壑深如刀刻。林见月看到,在树干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果然有几道深色的、蜿蜒的水渍,从裂缝中渗出,向下流淌,在月光下像极了泪痕。
她走到树下,仰头看着这棵沉默的巨树。
然后,伸出手,轻轻贴上了粗糙冰凉的树皮。
闭上眼睛。
放开感知。
“告诉我,”她在心里轻声说,“你的悲伤,你的不舍,你的……守望。”
瞬间,庞大、庞杂、却又异常温柔的记忆洪流,顺着她的手掌,涌入她的意识。
不是一个人的记忆。
是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