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子时三更。
沈府后园竹林深处,花妩只穿了件月白袄子,外罩莲青斗篷,蹲在青石旁。
面前铜盆里纸钱烧得正旺,金红火舌卷着黑灰,火星子噼啪乱溅。
雪落在她发间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她盯着火焰,杏眸里水光晃动,长睫一颤,泪就滚下来了。
“夫君……”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散在风里,“今日是你头七。这府里无人敢提,可妾身记得。”
又拈起一沓纸钱,投入火中。
纸角蜷曲,化作灰蝶。
就在这时——
身后雪地“咯吱”一响。
花妩肩头猛颤,慌忙回头。
丈许外,沈宴知一身墨氅几乎融进夜色,只有脸被雪光照着,俊美,却冷得像冰。
他静静看着她,眸色深不见底。
花妩慌忙起身,抬手胡乱抹去脸上泪痕,因起得急,脚下踉跄,险些踩进火盆。
站稳后,她垂首福身:“兄、兄长……”
沈宴知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又落向火盆:“夜半雪深,在这里做什么?”
花妩指尖蜷了蜷,“今日是夫君头七。妾想着,总该给他烧些纸钱。”
眼圈又红了,强忍着没掉泪。
沈宴知沉默片刻,走近两步。
火盆里余烬未灭,猩红几点明明灭灭。
灰堆里还有没烧完的纸角,隐约能看见“夫君”二字。
“祭奠何必挑夜深雪重时?”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妾不敢。”她声音更轻了,“三娘这些日子病着,若瞧见妾烧纸,难免勾起伤心事。妾……妾只想悄悄尽份心,不叫人瞧见。”
说着,她低头看向火盆,火光在她眸中跳跃:“夫君他……自幼便待妾好。记得八岁那年上元灯会,妾被人群挤散了,蹲在桥头哭。是他寻来,将手里的兔子灯塞给妾,还蹲下身替妾擦眼泪。”
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眼里水光更盛:“从那时起,妾就认定了他。总想着长大了要嫁他,做他的妻子……”
话音至此,忽然哽住。
她别过脸,肩头微颤,良久才续道:“谁知道刚嫁进来,他就……”
终是说不下去,只死死咬住唇,将那呜咽声咽回喉咙里。
沈宴知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
儿女情长,缠绵缱绻。
这些于他而言,太过遥远。
他自幼见惯朝堂倾轧、权谋算计,一颗心早已淬炼得冷硬。
情爱二字,不过是话本里虚无缥缈的痴语,或是世人拿来遮掩欲望的锦绣皮囊。
“人死不能复生。”他开口,声线依旧清冷,“你年纪尚轻,往后日子还长。”
花妩摇头,泪珠滚落:“妾不怕日子长,只怕……往后再没人像他那样待我了。”
她抬眸看向沈宴知,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清澈见底,里头映着雪光与火光,也映着他的身影:“兄长或许觉得妾痴傻。可妾这一生,所求不过是一心人。如今这人没了,妾便只剩这具躯壳,在这深宅里熬着罢了。”
沈宴知没有吭声,只静静听着。
花妩讲得极细致,从儿时初见,到定亲时的欢喜,字字浸着情意。
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长睫上凝着细碎泪珠,在火光映照下似碎钻般闪烁。
“妾今日在厨房,还是头一回做糕点。”她忽然转了话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抬手拢了拢鬓边被雪打湿的发丝,“也不知合不合兄长的胃口。”
沈宴知眸光微动:“尚可。”
花妩眼里漾开浅笑:“那就好。我学了这么久,原是为了……给夫君做的。”
声音轻了下去,带着怅惘:“若兄长喜欢,想必他也会喜欢。”
沈宴知看向青石上那碟糕点——祭奠时摆的三块桂花糕。
沉默片刻,他说:“你做的桂花糕,很好吃。他会喜欢。”
这话说得很轻,几乎散在风雪里。
花妩倏然一愣。
她抬眼,怔怔望着他,杏眸里水光潋滟,有什么东西碎了,又迅速敛起。
垂下眼眸,长睫投下阴影,嘴角轻轻向下压了压:“那就好。”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宴知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难得宽慰人,她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风雪更急,卷起她斗篷一角,露出底下月白衣袂。
单薄身子在雪中发颤,鼻尖冻得通红,却仍倔强站着。
“雪大了。”沈宴知移开目光,“回去歇着。”
花妩这才回过神似的,忙福身行礼:“是,妾告退。”
蹲下身,小心用雪掩埋余烬,又把那碟桂花糕用帕子包好拢入袖中。
起身又行一礼,转身往东厢房走去。
-
东厢房内。
花妩褪下斗篷,递给蕊儿。
“姑娘,”蕊儿眼眶红红的,“您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大冷天的,若冻坏了可怎么好?”
“一时苦罢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蕊儿不解:“姑娘今日这般……万一真冻出病来……”
“病?”花妩抬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火星,亮得惊人,“若不病这一场,如何显得我情深义重?”
今夜这场雪中祭奠,本就是演给该看的人看的。
深情人设要立,便要立得彻骨。
不仅要让沈宴知看见她“痴”,更要让他觉出那份“真”。
真到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只是……
花妩垂眸,看着茶盏中浮沉的叶片。
沈宴知那句桂花糕,倒真让她意外。
她装在食盒里的分明是梅花酥。
他说“桂花糕很好吃”时,又是怎么想的?
这般冷心冷情的人,竟也会开口安慰人了。
算不算……是种进步?
她指尖抚过腕上羊脂玉镯,温润触感传来,内刻梵文硌着肌肤。
心无挂碍?
她偏要他心中有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