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公寓,隔绝了城市的喧嚣,也放大了孤独的回响。林晚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客厅家具模糊的轮廓,像潜伏在暗处的沉默兽类。
她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直接去卧室,而是走进了洗手间。她没有开镜前灯,只是就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向镜子。镜中的影像模糊不清,只有一个疲惫的、卸下了所有职场盔甲的轮廓,像一抹游魂。
大学二年级,某个冬夜自习室,那是期末考试前最紧张的阶段,自习室里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焦虑混合的味道。林晚坐在角落,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经济学原理和微积分习题。她已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太阳穴针扎似的疼,胃里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而隐隐抽搐。
旁边几个女生在小声讨论着周末的联谊,语气里带着对未来的轻松憧憬和属于那个年纪特有的、无忧无虑的烦恼。她们的声音像遥远的背景音,无法进入林晚的世界。她的世界里只有公式、定理,和必须拿到手的奖学金。
她抬起头,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无意间看到对面窗户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苍白,瘦削,眼神因为过度专注而显得有些空洞,嘴角紧紧抿着,形成一个倔强又孤独的弧度。那一刻,她恍惚觉得,玻璃上映出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被无形枷锁束缚住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她迅速低下头,不再去看。她不需要怜悯,尤其是对自己的怜悯。那条通往未来的独木桥,她只能靠自己走过去,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并肩的人。她重新握紧笔,将所有的脆弱和疲惫,连同那个玻璃上的倒影,一起狠狠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镜中的模糊影像,与记忆中玻璃窗上的倒影缓缓重叠。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一直在奔跑,从那个破旧的筒子楼跑到名牌大学,从格子间跑到副总经理办公室。她得到了很多曾经渴望的东西——地位、收入、别人的敬畏。可为什么,心底那个空洞,非但没有被填满,反而在夜深人静时,发出更大的、呼啸的风声?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脸,试图洗去那份莫名的脆弱感。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盥洗池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子。这一次,她逼着自己看得更仔细,看清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警惕,看清那眉宇间积压的沉重,看清那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了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这张脸,依然能看出几分母亲林素云年轻时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在褪去所有伪装后,流露出的那种混合着不甘、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几乎与记忆中母亲某些瞬间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抗拒。她拼命想摆脱的,不仅仅是那个家庭的贫困和不堪,更是那种仿佛刻在基因里的、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悲剧感。她以为她成功了,她用“自私”和“利己”铸成了坚硬的壳,可当外界的压力达到临界点,当信任上崩瓦解,她才发现,壳的里面,依然是那个害怕被抛弃、害怕沉沦、拼命想抓住点什么的小女孩。
“叮——”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水流声掩盖的提示音,从卧室方向传来。
不是她的常用手机,也不是工作手机。是那个她几乎快要遗忘的、古老的、只能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的诺基亚旧手机。那是很多年前,她刚上大学时用的号码,后来换了智能机,这个号码因为绑定了一些不重要的旧账户就没注销,手机也被她扔在卧室抽屉的角落里积灰。
谁会在这个时间,给那个几乎废弃的号码发信息?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关掉水龙头,快步走进卧室,在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个布满灰尘的旧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蓝光,显示有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依旧是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回头看。”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回头看?看什么?
她猛地转过身,视线扫过昏暗的卧室——窗帘紧闭,衣柜门关着,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等等……
她的目光定格在卧室门框的上方,那个正对着她床铺的、安装烟雾报警器的位置。那个白色的、塑料的小玩意儿,看起来和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的烟雾报警器没有任何区别。
但她记得很清楚,上个月物业统一检修消防设施时,工人更换过她客厅的烟雾报警器,当时她还特意问过,工人说卧室的这个型号较新,无需更换。
一个无需更换的、型号较新的烟雾报警器……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搬过一把椅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个报警器。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她仔细查看。在报警器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接缝处,她看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非生产过程中应有的细微磨损痕迹。
这里面……也有东西?
她不敢轻举妄动,轻轻从椅子上下来,感觉手脚一片冰凉。
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她家里,最私密的两个空间,都被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对方不仅监视她的工作,连她的生活,她的睡眠,都不放过。
这种无孔不入的窥视,远比正面冲突更让人毛骨悚然。它剥夺了你最后一点安全感,让你在自己的巢穴里都无所遁形。
她站在卧室中央,环顾这个她以为可以暂时卸下防备的“家”,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充满了看不见的眼睛。她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供人观赏,分析,甚至……戏弄。
那个旧手机,像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充满恶意的嘲笑,提醒她无论她跑得多远,爬得多高,有些东西,她永远无法真正摆脱。
镜中的她,眼神里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绝。
既然无处可逃,那就战吧。
在这场无处不在的监控下,她倒要看看,谁才是最终被逼到原形毕露的那一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