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碗仿佛没看到他的窘迫,转身又从小泥炉上的锅里盛了一碗热汤,递过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刚烧开的。”
这一次,顾晏之没有再拒绝。他默默地接过汤碗,指尖传来的温暖让他冰冷的手恢复了些许知觉。他走到火堆旁,找了个离林家人稍远、但又能感受到火温暖意的角落坐下,背对着众人,低着头,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包子。
包子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面皮松软,馅料鲜美,比他记忆中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可口。热汤下肚,一股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寒意。他吃得很快,几乎是囫囵吞枣,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这副饿极了的模样。
林家人见他安静下来,似乎没有恶意,警惕心也渐渐放松。林老汉重新坐下,继续添柴。林母低声对林老太说:“娘,看来也是个落难的。”林老太点点头,小碗则继续照看着炉火,又热了几个包子留给家人做宵夜。
顾晏之吃完包子,喝完汤,身上暖和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些。他依旧背对着众人,沉默地看着棚外连绵的雨丝。内心的骄傲和现实的狼狈在他心中激烈交战。他偷偷攥紧了那小块银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离开了“卫国公世子”这个光环,他在世人眼中,或许真的什么都不是。而这个看似普通的农家女,一份简单的食物和一句寻常的关怀,却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又有些莫名的触动。
雨势渐小,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顾晏之站起身,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闷声说了一句:“……多谢。”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
然后,他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渐止的雨幕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他走得很急,仿佛要逃离什么。
小碗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林母走过来,叹道:“也是个倔脾气的孩子。”
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朦胧的灰白,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彻底停歇,只余下屋檐间断续的滴水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林家众人早已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林老汉检查着板车的轱辘是否牢固,林父则将散落的行李重新捆绑扎实。林母和林老太细心地将昨夜用来挡风的破旧毡毯折叠好,小碗则利落地将残留的炭火彻底熄灭,用泥土掩埋,确保不留半点隐患。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偶尔抬手将一缕滑落额前的碎发掠到耳后,侧脸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昨夜那句低不可闻的“多谢”出口后,顾晏之几乎是落荒而逃。骄傲如他,无法忍受自己在一个看似普通的农家女面前,流露出那样的狼狈和依赖。那份不经意的善意,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剥离家族光环后的真实窘境,这比父亲的责骂和御史的弹劾更让他感到刺痛和难堪。
“不过是一饭之恩……”他试图在心里贬低那份帮助,用以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等小爷到了青州,百倍……不,千倍还她!”他暗暗发誓,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那份柔软的触动彻底抹去。
然而,现实的冷酷很快便将他拉回地面。
雨后的道路越发难行,泥泞不堪,马蹄时常打滑。
顾晏之站在官道湿漉漉的空地上,脚下是泥泞不堪的地面。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衫下摆溅满了泥点,紧紧贴在腿上,带来一阵阵难言的湿冷。昨夜那顿热包子和暖汤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虚脱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已经轻飘飘的钱袋,指尖传来的空瘪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昨日为了充面子扔出去的那块碎银子,即使被退回来,他也清楚,袋里剩下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
前路漫漫,青州远在千里之外。仅凭这袋几乎见底的银两,别说抵达目的地,恐怕连下一顿像样的饭食都成问题。难道自己真要像那些流民一样,饿殍般倒毙在这荒郊野岭?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饥饿感再次不依不饶地袭来。他开始后悔,昨夜为何不放下那可笑的面子,多吃几个包子?哪怕……哪怕是接受那份看似“施舍”的善意?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行!我顾晏之岂能受人嗟来之食!”
他强撑着挺直脊背,试图找回往日京城里横着走的架势,但空瘪的肚子和酸软的双腿却诚实地诉说着虚弱。过往的行人商队,偶尔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失去了卫国公世子的身份,他在茫茫人海中,与任何一个流民乞儿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可能因为缺乏生存技能而更加不堪。
中午时分,重新启程的林老汉一家已经赶上了顾晏之的步伐,林老汉看着路边站着不动的顾晏之,走了过去。老人脸上带着经年劳作留下的深刻皱纹,但眼神却清澈而温和,他看了看顾晏之,又望了望天色,开口道:“这位公子,看你这方向,也是要往南边去?”
顾晏之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拉回现实,愣了一下,有些戒备地点了点头。他确实需要南下前往青州外祖家。
林老汉见他点头,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指了指自家的板车方向:“巧了,我们一家子也要往南边的府城方向去,算起来,倒是有一段路能同行。这雨后的路,烂得很,不好走。公子若是不嫌弃我们这车慢,可以跟着一起走一程,彼此间好歹有个照应。等到了前面的岔路口,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同行?顾晏之的心猛地一跳。第一反应是强烈的排斥。他,卫国公府的世子,即便落魄至此,又何须与这寻常农户为伍?这简直有失身份!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拒绝,甚至想冷笑一声,嘲讽对方的不自量力。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被硬生生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