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阳早早地探出头,将金辉洒满收拾得愈发齐整的陈家院子。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一丝昨日残留的、属于竹荪的特殊气息(被小心地隔绝在后院阴凉处)。
吃过简单的早饭,苏小音和苏小清便搬了小凳,坐在院子朝阳通风的一角,面前摆着昨天挖回来的那些嫩竹笋,还有木盆、菜刀、砧板和一锅烧开晾凉备用的清水。陈母拿了两个大竹筛子出来,用湿布擦得干干净净,晾在一边。
“今天咱们就把这些笋子收拾出来。”陈母一边帮着把笋子倒出来,一边说,“嫩的晒笋干,能放很久;再挑些特别嫩的,切成丝,试试腌点酸笋。咱们这儿冬天长,酸笋开胃,也好下饭。”
“嗯,娘,我们在家时也腌过,我娘……有独门的方子,我记得一些。”苏小音轻声应着,拿起一颗笋子,熟练地用刀在笋壳上纵向划开一道口子,然后顺着口子向两侧剥开,嫩黄中透着淡绿的笋肉便露了出来,带着一股清甜的气息。
苏小清也拿起一颗,学着姐姐的样子剥。她的手比姐姐更灵巧些,剥得又快又好,剥下来的笋壳还完整。姐妹俩配合默契,一个剥壳,一个将剥好的笋子放进清水盆里略作浸泡,洗去残留的泥土和绒毛。
陈母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欣慰。这两个儿媳,不仅勤快,手上的活儿也细,一看就是做惯了家事的。她心里那点因为“逃荒”、“瘦弱”而产生的最后一丝疑虑,早已烟消云散。
剥好的笋子白白嫩嫩,堆了半盆。苏小音将一部分较大的、笋节较密的挑出来,放在砧板上,切成均匀的薄片。苏小清则负责烧火,将大锅里的水再次烧开,把笋片倒进去焯烫。滚水翻腾几下,笋片颜色变得更加透亮,便迅速捞起,沥干水分,均匀地摊铺在早已准备好的竹筛上。阳光正好,用不了多久,这些笋片的水分就会被带走,变成金黄诱人的笋干。
剩下的那些最嫩、笋尖饱满的,苏小音则细细地切成细丝,同样焯水后,沥得半干,准备放入干净的陶罐中,按着记忆里母亲的法子,加入适量的盐、一点点糖(陈家没有,便用晒干碾碎的野枣替代些许甜味),再倒入凉白开,最后封上口,交给时间慢慢酝酿出酸爽的风味。
三人正忙活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探询:“有人在家吗?大山娘?”
陈母闻声,擦了擦手,快步走过去打开院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昨天在村口老槐树下闲话的妇人之一,姓王,夫家行三,村里人都叫她王三婶子。她今日换了身半新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光溜,脸上带着笑。
“哟,是他王三婶子啊,快进来坐!”陈母连忙将人让进院子,引到堂屋门口的小凳上。
苏小音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去灶房倒了碗温水,双手递给王三婶子:“婶子,喝水。”
“哎,谢谢丫头。”王三婶子接过碗,目光却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尤其在那些晾晒的笋片和忙碌的苏小清身上停留了一下,才笑着对陈母道,“陈嫂子,忙着呢?我今儿来,是有件事想问问。”
“啥事?你说。”陈母在她旁边坐下。
“是这样,”王三婶子搓了搓手,“我家大丫头,定了亲事,这个冬天就要出门子了。我这当娘的,想给她陪送两个像样点的大木箱子,装衣裳被褥体面些。听说你家大山木匠手艺好,就厚着脸皮来问问,大山现在还接不接外面的活计?工钱好说。”
她话音刚落,一直在旁边敞棚里默默打磨着几根竹篾的陈大山,抬起了头。他放下手里的砂石,拄着木棍走了过来,声音平稳地开口:“三婶子,多谢您看得起。只是眼下自家新房子门窗家具都还没做完,时间紧,怕是抽不出空来做新的箱子,耽误了您闺女的大事就不好了。”
王三婶子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陈大山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家里倒是有两个之前做好、一直搁着的松木箱子,用料实在,做工也还过得去。原是预备着……自用的。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带您去看看,要是觉得合用,您就拿去。要是不合适,您再问问别家也不迟。”
“自用的箱子?”王三婶子眼睛又亮了,“那肯定差不了!大山你带婶子瞧瞧?”
陈大山点点头,领着王三婶子往屋侧那个堆放杂物兼做小仓库的矮棚走去。陈母和苏小音也好奇地跟了过去。
矮棚里有些昏暗,但收拾得整齐。陈大山挪开几件旧农具,露出靠墙放着的两个大木箱。箱子是常见的款式,方正厚重,但表面刨得十分光滑,木质纹理清晰,泛着松木特有的淡黄光泽,箱角处榫卯结合紧密,箱盖开合顺滑,还配了简易的黄铜搭扣。虽然没有任何雕花装饰,但透着一种结实耐用的质朴感。
王三婶子上前仔细摸了摸箱面,又试了试分量,打开箱盖看看里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哎呀,这箱子真不错!看着就结实,木头也好,没蛀没裂的。大山,这箱子多少钱一个?”
陈大山站在门口光线稍亮处,闻言道:“这是松木做的,没上漆也没雕花,就是个实在用物。按市价,这样的箱子,新的差不多要两百文一个。这两个箱子,您要是都看中了,一共给三百八十文就成。您可以再仔细看看,做工是否细致,能用得住。”
“三百八……”王三婶子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价钱比请人现做、包工包料确实划算不少,而且箱子现成,马上就能用。她越想越觉得合适,当即拍板:“行!大山你实诚,婶子信你!这两个箱子我都要了!钱我这就给你,你……能帮婶子送一下不?我家那口子今天不在。”
“婶子!用我家的板车给您送过去!”陈小河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笑嘻嘻地接口,他已经利索地把院子里的板车推了过来,“您眼光真好!这两个箱子,原本我和大哥是悄悄留着,想等以后……给自家媳妇用的,木料都是挑好的,做得特别用心!这下可好,被您先相中了!您闺女真是有福气,摊上您这么舍得又疼人的好娘亲!”
王三婶子被陈小河这番话说得心花怒放,笑骂道:“就你小子嘴甜!行,那就麻烦小河了。”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个旧钱袋,仔细数出三百八十文铜钱,递给陈大山。
陈大山接过,也没细数,只掂了掂,便点点头:“多谢三婶子。”
陈母在一旁,见交易成了,心里也为儿子高兴,连忙从旁边晾晒的竹笋片里,挑了几支最嫩最完整的,用干净荷叶包了,塞给王三婶子:“他婶子,拿着,昨天新挖的笋子,还算嫩,拿回去尝尝鲜。”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王三婶子推辞了一下,也就笑着接了,“陈嫂子,你们忙,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一堆事呢!”
陈小河帮着把两个木箱搬上板车,跟王三婶子一起出了门,一路还能听到他热络的说话声和王三婶子愉快的笑声。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陈大山将那一串沉甸甸的铜钱交给陈母。陈母握着还带着体温的铜钱,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这意外得来的三百八十文,虽然不算巨款,但对于正在为新房添置、处处需要花钱的陈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苏小音和苏小清对视一眼,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喜。她们没想到,看起来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陈大山,不仅手艺好,做起买卖来也这般实在又通透。而那陈小河,看似跳脱,关键时刻嘴巴甜、会来事,也是家里的好帮手。
阳光暖暖地照着,竹筛上的笋片渐渐收紧了身子,染上阳光的金黄。陶罐里的笋丝静静等待着发酵。后院阴凉处,那些洁白的竹荪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家里,又多了三百八十文可以规划用途的活钱。
日子,就在这寻常的劳作、意外的交易和一点一滴的积累中,实实在在地向前滚动着,充满烟火气,也充满希望。苏小音拿起一颗笋子继续剥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清浅而安然的笑容。这里,真的开始像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