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5:22:05

木匣被沈照夜带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算大,冬夜里冷得刺骨,窗纸被风一吹,像薄薄的鼓面轻颤。建兰抱着炭盆进来,刚把炭火拨旺,就见沈照夜将木匣放在案上,指尖却迟迟没有去拨那一枚铜扣。

“姑娘,要不要奴婢去叫大公子来?”建兰压低声音。

沈照夜摇头:“不必。他刚替父亲挡了齐家的脸面,今夜让他喘口气。”

她抬手解开木匣铜扣,里面并无金银,只有一卷薄薄的纸,纸色微黄,却压得整整齐齐,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边缘已经起了毛。

纸上并不是完整的姓名,而是三行字,各自带着一个旁注。

第一行写着:“齐府·西偏院·旧账”

第二行写着:“礼部·沈旧案·卷三”

第三行写着:“东城·玉京坊·‘沧字铺’”

最刺眼的不是字,而是最后一行旁边那一点朱砂印——像半个指纹,又像某种暗记。沈照夜看了许久,才将那张纸放回匣中,重新合上。

建兰小心翼翼地问:“这、这是什么意思?不像是要命的名单,倒像是……路引。”

沈照夜轻轻嗯了一声。

赵家给她的,从来不是“你去杀谁”,而是“你去找哪里”。这更符合赵崑那种人的心性——他不会把刀递到别人手里,他只会把门槛抬高,把局布得更深,让你自己走进去,然后你走出来时,已无法回头。

“齐府西偏院……礼部卷三……玉京坊沧字铺。”建兰越念越心惊,“姑娘,齐家都来敲打了,怎么名单第一条就是齐府?”

沈照夜把手收回袖中,指尖微微发凉:“所以齐家才急。”

她抬眸看向窗外,雪还在下,落在院墙上,堆成一线白。那条白线像极了规矩的边界——外人看着稳,只有真正站到边界上,才知道一步踏出去,会掉进什么。

门外响起轻轻叩门声。

沈照夜没出声,建兰也不敢动。叩门声停了两息,又响起第二下,力道更轻,像是怕惊动别人。

随即一道男声传进来,压得极低:“二姑娘,是我。”

是沈承远。

沈照夜朝建兰递了个眼神,建兰开门,沈承远进来时披着外袍,肩头落着细雪,眼下有淡淡青影,显然一夜未睡。

他没坐,目光直接落在案上木匣:“名单?”

“你怎么来了?”沈照夜问。

沈承远顿了顿:“父亲睡不着,坐在书房,茶喝了一盏又一盏。我不放心你。”

沈照夜没说谢谢,只把木匣推到他面前:“看。”

沈承远揭开木匣,扫过那三行字,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屋里炭火噼啪作响,却掩不住那股骤然压来的寒意。

“齐府西偏院。”沈承远抬眼,“齐家今日刚来警告,名单第一条就指齐家——赵家这是要我们跟齐家对上。”

“不是赵家要。”沈照夜道。

她把第二条第三条指给他看:“礼部卷三,东城玉京坊沧字铺。齐家只是一角。真正牵线的,未必是齐家。”

沈承远把纸卷合上,低声道:“你要怎么查?”

沈照夜没立即答,而是反问:“哥哥,你信齐家今日那句话吗?说是为我们好。”

沈承远嘴角扯了一下:“他们为我们好?那太阳该从北边出来。”

“他们怕我查下去。”沈照夜说,“怕的不是我,是‘旧账’。”

沈承远沉默片刻,道:“你准备从哪一条下手?”

沈照夜抬指轻点木匣:“从第三条。”

沈承远一怔:“沧字铺?”

“越危险的地方越有人盯,越有人盯越容易露尾巴。”沈照夜声音很轻,“齐家今天来过,说明他们已经开始防守。此时去齐府西偏院,只会撞墙。礼部卷三,是官署卷宗,明面上查更难。反而是玉京坊沧字铺——市井之地,最藏真话。”

沈承远皱眉:“可你一介女眷,如何去市井?”

“守孝。”沈照夜说,“守孝能困人,也能遮人。守孝期间不出门是规矩,但谁能拦得住我去寺里添油灯、为父亲点长明?”

沈承远听懂了:“你要借寺庙出行,转去玉京坊。”

“对。”沈照夜看着他,“但我得有人在前头替我打点路、看尾巴。”

沈承远自嘲般笑了一声:“你倒是会使唤人。”

沈照夜抬眼,眸色平静:“我不是使唤哥哥。我是告诉你——这一局已经把沈家拉进来了。我们若不主动走一步,就会被人推着走。”

沈承远望着她,像忽然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这个妹妹。她不哭不闹,不撒娇,也不求救。她只是把棋盘摆开,问你要不要坐下来一起下。

他缓缓点头:“我替你看尾巴。但你也要答应我,任何事,不能一个人扛。”

沈照夜嗯了一声:“我答应。”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像有人故意放轻,却仍踩碎了薄雪。

建兰脸色一变,刚要开口,沈照夜抬手止住。

她走到窗边,轻轻挑开一点窗缝,外头只有一盏廊灯,灯光照着一截墙角,雪白得刺眼。墙角处没有人,但沈照夜却看见了雪面上两行浅浅脚印,脚尖朝外,明显是有人方才站在那里偷听,听到屋里动静不对,立刻退走。

沈承远也看见了,脸色沉得可怕:“府里有眼线。”

沈照夜把窗放下,语气却异常平静:“早就有。”

她把木匣收进袖中,转身坐回案前,拿起一张空白宣纸,提笔写了几行字,写完折起,塞进烛台底座。

沈承远看得心惊:“你在做什么?”

“放饵。”沈照夜道,“既然有人偷听,就让他听到该听的。”

她又写一张纸,这次写得更直白:“明日去慈安寺,求大师为父亲诵经,顺便请宫中故人引荐礼部卷宗。”

写完,她故意不收,压在案角,仿佛随手遗落。

沈承远压低声音:“你不是要先查沧字铺吗?为何放出礼部卷三的风声?”

沈照夜看他一眼:“因为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不能让他们猜到。”

“他们以为我会先碰礼部,就会把目光放在官署与寺庙来往上。等他们把人手撒去盯礼部、盯慈安寺,我们转去玉京坊,反而轻一些。”

沈承远呼吸一滞。

这不是“查案”,这是“布局”。她把自己当成诱饵,把对手当成猎物,硬生生把局面从被动扭回主动。

沈承远低声道:“可你这样做,若对方狗急跳墙——”

“那也很好。”沈照夜语气淡,“狗急了,才会咬人。咬了人,就会留下牙印。”

屋里安静下来。

炭火燃得更旺,映得沈照夜面色有些暖,却压不住她眼底那股冷。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忽然问:“哥哥,父亲当年究竟因为什么‘旧案’被牵连?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沈承远像被戳到痛处,喉结滚动:“父亲去得早,家里从不许提。母亲更不许。”

沈照夜点头:“那就说明,母亲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说。”

沈承远皱眉:“你怀疑母亲?”

“我怀疑所有人。”沈照夜道,“不是针对母亲,是针对‘怕’。谁怕,谁就可能知道更多。”

沈承远沉默。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齐家今日来警告,府里立刻出现偷听的脚印,说明对方的手已经伸进沈府。而沈府里谁最容易被伸手?不是父亲,不是他这个嫡长子,而是后宅。

后宅的每一处角落,都可以藏人心。

沈承远看向沈照夜:“你准备怎么对母亲?”

沈照夜不答反问:“哥哥,你觉得母亲今天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替我说?齐家的人咄咄逼人,她却只在旁边冷着脸看。”

沈承远咬了咬牙:“她一向如此。”

“她不是一向如此。”沈照夜轻声道,“她是怕被齐家听见她替我说话。”

沈承远眼底掠过震动。

沈照夜继续道:“母亲跟齐家太夫人是旧交,她若站出来替我说一句,齐家就会立刻怀疑——她是不是把什么旧事告诉了我。她不敢。”

沈承远闭上眼,半晌才低声道:“那你要逼她开口?”

沈照夜摇头:“逼不出真话。我要她自己想说。”

她站起身,走到架子旁拿起一只旧香盒,那是父亲生前留下的随身物,香气已淡,却还带着一点陈旧的檀味。

“明日去慈安寺,我会带这只香盒。”她说,“我会在母亲面前提一句:父亲生前常用这种香。然后我会问她一句——父亲是不是也曾去过玉京坊。”

沈承远盯着那香盒:“你这是试她反应。”

“对。”沈照夜道,“人的嘴可以骗,人的反应骗不了。她若听到‘玉京坊’三个字眼神变了,我就知道,沧字铺和父亲有关。”

沈承远终于明白,沈照夜不是在胡乱猜,她在一点点收网。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大公子,二夫人请您过去,说是有要紧事。”

沈承远眼神一冷:“现在?”

沈照夜看着他,语气淡淡:“去。”

沈承远皱眉:“你不怕这是调虎离山?”

“怕。”沈照夜坦然,“但你不去,她会更急。她越急,越说明她知道的多。”

沈承远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照夜,你若真要查下去,你得有个能在外头行走的人。只靠我不够。”

沈照夜看着他:“你有人选?”

沈承远低声道:“大理寺新来的少卿,裴晏。此人不靠世家,行事狠,最重要的是——他欠我一个人情。”

沈照夜眸色微动。

大理寺少卿,查案的刀,最锋利,也最危险。若能借他的手,礼部卷宗那条线就能打开一条缝。

“把人情还出去,换一条路。”沈照夜点头,“可以。”

沈承远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屋里只剩沈照夜与建兰。

建兰小声道:“姑娘,您这样……会不会太险?”

沈照夜把香盒放回原处,抬眸看向窗外那道雪白院墙:“不险,就查不到真相。齐家今日来,说明他们怕。我只要让他们更怕,他们就会露出更多。”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冷:“我父亲的命,不能白丢。”

建兰看着她,忽然有些鼻酸。

从前的二姑娘在庄子里被养得像根草,风一吹就倒。可如今她站在这间小小的屋里,像一把被磨出来的刀,锋利、冷硬,连自家人都不敢轻易碰她的刃。

而这一夜,雪越下越大。

院墙外的脚印被雪覆盖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可沈照夜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踩进雪里,就再也抹不掉。它会冻住,存着,等到某一天太阳出来,雪融了——

所有痕迹都会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