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5:27:50

子时,驿站外起了风。

起初只是微风,吹得破窗纸哗哗作响。但很快,风势转急,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枯叶,打在墙壁上噼啪作响。远处的山林传来呜咽般的风声,像无数鬼魂在哭嚎。

驿站里,大多数人已经睡了。囚犯们挤在还算完好的几间屋子里,裹着破旧的被褥或稻草,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只有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时抬头看看天色。

林霄没有睡。他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就着一盏油灯微弱的光,正在处理那些从地窖里找到的药材。龙胆草需要晾干研磨,人参需要切片保存,甘草需要炒制……工序繁琐,但他做得很仔细。

牵机毒的毒性比他预想的更顽固。傍晚服下的那副药,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根除。他能感觉到毒素像藤蔓一样在经脉里蔓延,每时每刻都在消耗他的生命力。

必须尽快配制出真正的解药。而龙胆草,是解药中最关键的一味。

“沈公子,还没睡?”陈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霄抬头,看见陈武披着件旧皮袄走进来,脸上带着忧色。

“外面风大了。”陈武在对面坐下,“看天色,可能要下雪。”

“下雪?”林霄皱眉,“这才九月。”

“北境冷得早。”陈武说,“往年这个时候,北境已经下过第一场雪了。我们离北境还有两千多里,但越往北走,天气会越冷。”

他顿了顿:“沈公子,按你的计划,我们每天只走三十里,这样下去,等到了北境,已经是深冬了。到时候大雪封山,路更难走。”

“我知道。”林霄放下手中的药杵,“但如果我们现在赶路,不等到达北境,队伍里就会死一半人。你看见那些人了吗?他们走不了急路。”

陈武沉默。确实,这支队伍里老弱妇孺太多,几天走下来,已经有人掉队了。如果不是林霄坚持每天休息、按时吃饭用药,情况会更糟。

“可是……”陈武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两人同时站起,冲出厨房。

院子里,几个值夜的士兵正围在一起,指着天空。林霄抬头看去——漆黑的夜空中,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真的下雪了。

雪下得不大,但很急。细密的雪粒被狂风吹得打着旋儿,很快就给地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不好。”陈武脸色一变,“这雪要是下大了,路就难走了。”

“让大家准备,天一亮就出发。”林霄果断地说,“趁雪还没积厚,能走多远走多远。”

“可是……”

“没有可是。”林霄打断他,“等雪积起来,想走都走不了。”

陈武一咬牙,转身去叫醒士兵们。很快,驿站里响起了嘈杂的声音——吆喝声、抱怨声、哭闹声混成一片。

林霄回到厨房,快速收拾好药材。他刚把药包系好,王朗和王晖就走了进来。

“沈公子,出什么事了?”王朗问。

“下雪了,要提前出发。”林霄说,“你们去帮忙,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特别是粮食和药材。”

“可是很多人还没醒……”

“叫醒他们。”林霄的语气不容置疑,“不想冻死在这里,就得走。”

两人点头,转身去叫醒其他人。

林霄又找到苏婉儿。她和几个妇女挤在一间小屋里,已经醒了,正在收拾东西。

“婉儿,你跟我来。”林霄拉她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里面是参片和黄芪,你贴身带着。路上如果觉得冷,就含一片参片。如果觉得没力气,就嚼一点黄芪。”

“你呢?”苏婉儿看着他苍白的脸,“你的毒……”

“我没事。”林霄摇头,“记住,路上不管发生什么,都要跟紧陈将军。他会保护你。”

“你要去哪儿?”

“我要在前面开路。”林霄说,“这雪来得突然,路上可能会有危险。我得去看看。”

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给苏婉儿再问的机会。

寅时三刻,队伍顶着风雪出发了。

雪果然下大了。从细碎的雪粒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模糊了视线。官道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囚犯们走得很慢。老人和孩子很快就开始掉队,妇女们搀扶着,哭喊着。官兵们挥着鞭子,但效果甚微——在这样的大雪里,鞭子抽打反而会让人倒下。

林霄走在队伍最前面,和陈武并肩。他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路,耳朵竖起来,听着风声中的任何异响。

怀中的玉佩在微微发烫。自从流放以来,玉佩一直很安静,像是耗尽了能量。但此刻,在风雪中,它又开始有了反应。

忽然,林霄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陈武问。

“前面不对劲。”林霄压低声音,“让队伍停下。”

陈武虽然不解,但还是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官兵们立刻喝令囚犯们原地待命。

林霄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用手扒开积雪。雪下是冻硬的泥土,但泥土上有一些痕迹——马蹄印,很新鲜,最多半个时辰前留下的。

“有人。”林霄沉声道,“人数不少,至少有二十骑。”

“马匪?”陈武脸色一变。

“可能。”林霄站起身,环顾四周,“这地方地形险要,两边是山,中间是路。如果我是马匪,会在这里设伏。”

他指向左侧的山坡:“那里,还有那里,都是绝佳的埋伏点。”

“那怎么办?”陈武的手按在刀柄上,“硬冲过去?”

“不能硬冲。”林霄摇头,“我们人虽多,但能打的少。而且有老弱妇孺,一旦打起来,肯定伤亡惨重。”

“那……”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林霄说。

“你一个人?”

“一个人反而安全。”林霄解下身上的皮袄,露出里面深色的衣服,“记住,如果听到三声短促的鸟叫,就是有危险,立刻带着队伍后撤。如果听到一声长鸣,就是安全,可以前进。”

“可是……”

“没有可是。”林霄打断他,“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转身,像一道影子般消失在风雪中。

山路很滑,积雪已经没过小腿。但林霄的脚步很稳——玉佩功法带来的暖流在体内循环,让他的身体保持温度,也让他的感官更加敏锐。

他能听见雪花落在树枝上的声音,能听见远处山沟里溪水冻结的脆响,能听见……人声。

很轻,但确实是人声。

他顺着声音摸过去,在一处山崖下,看见了火光。那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口被枯枝遮挡着,但火光还是透了出来。

林霄悄悄靠近,从枯枝的缝隙往里看。

山洞里有二十多个人,都穿着皮袄,戴着皮帽,围着火堆坐着。火堆上烤着几只野兔,油脂滴在火上,滋滋作响。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普通的马匪——他们的坐骑很健壮,武器很精良,眼神很锐利。

更重要的是,林霄看见了他们腰间挂着的令牌——黑色的弯月令牌。

“夜”组织的人!

果然追来了。

“头儿,那支队伍真的会走这条路吗?”一个年轻点的问。

“肯定会。”被称作“头儿”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陈武那小子我了解,谨慎得很。下这么大的雪,他一定会走官道,不敢走小路。”

“可是官道这么宽,我们怎么动手?”

“等。”刀疤汉子撕下一块兔肉,塞进嘴里,“等他们走到前面的隘口,那里路窄,两边是山。我们在山上放滚石,先把官兵砸死一半,剩下的就好收拾了。”

“那……那些囚犯呢?”

“一个不留。”刀疤汉子冷冷地说,“上面的命令是,全部灭口,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林霄的心沉了下去。全部灭口?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可是,头儿,听说那队伍里有个姓沈的小子,很厉害。王家就是栽在他手上的。”

“再厉害,能厉害过我们的刀?”刀疤汉子冷笑,“再说了,他中了牵机毒,活不了多久。就算我们不动手,他也得死。”

“那倒是……”

林霄悄悄后退,离开山洞。他的脑子飞速运转。

硬拼肯定不行。二十多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加上有利地形,他们这支队伍根本不是对手。

逃?往哪里逃?后面是驿站,但驿站不能久留。往两边逃?两边都是山,雪这么大,走山路是找死。

只能智取。

他回到队伍时,陈武正焦急地张望。

“怎么样?”陈武迎上来。

“有埋伏。”林霄简短地说,“二十多人,都是好手。计划在前面的隘口用滚石攻击我们。”

“那……那怎么办?”

“将计就计。”林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们不是想用滚石吗?那我们就让他们用。”

他附在陈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陈武的脸色先是震惊,然后是犹豫,最后变成了决绝。

“太冒险了……”

“不冒险,就是死。”林霄说,“陈将军,你信我吗?”

陈武看着他,良久,重重点头:“信!”

“好,那就按我说的做。”

队伍继续前进,但速度更慢了。林霄让老弱妇孺走在中间,青壮年走在两侧。官兵们分散开来,装作警惕的样子,但武器都收在鞘里。

快到隘口时,林霄抬头看向两侧的山坡。雪太大,看不清上面有没有人。但他能感觉到——有杀气。

“停下!”陈武突然大喝,“前面路太窄,队伍拉不开。所有人,原地休息一刻钟!”

囚犯们虽然不解,但还是停了下来。有些人坐下,有些人站着活动手脚。

山坡上,刀疤汉子皱起了眉头。

“头儿,他们停了。”

“看见了。”刀疤汉子盯着下面的队伍,“陈武这小子搞什么鬼?”

“要不要现在动手?”

“再等等。”刀疤汉子说,“等他们进入隘口再说。”

一刻钟过去了,队伍没有动。两刻钟过去了,还是没动。

刀疤汉子开始不耐烦了:“妈的,他们在等什么?”

“头儿,你看——”一个手下突然指向队伍后方。

刀疤汉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队伍后方,有几个人影悄悄离开了大路,钻进了旁边的树林。

“想跑?”刀疤汉子冷笑,“追!分一半人去追,剩下的守在这里,等队伍动了再动手。”

“是!”

十个杀手下了山坡,悄无声息地追向那几个人影。

但他们不知道,那几个人影是林霄安排的诱饵——是王朗带着几个身手不错的王家子弟。他们的任务,就是把一部分杀手引开。

山坡上,刀疤汉子等了又等,下面的队伍还是不动。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头儿,情况不对。”一个手下说,“那些人进了树林就没动静了。”

“妈的,中计了!”刀疤汉子猛地反应过来,“快,发信号,让老二他们回来!”

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瞬间,山坡另一侧,突然响起了喊杀声。是陈武带着二十名官兵,从侧面绕了上来!

“有埋伏!”刀疤汉子大惊,“迎敌!”

双方在山坡上展开激战。官兵们虽然人数相当,但训练不如杀手。很快,就有几个官兵倒下了。

但就在这时,山坡下也传来了喊杀声。是林霄带着剩下的官兵和王家的青壮年,从下面攻了上来!

两面夹击!

刀疤汉子脸色铁青:“撤!快撤!”

但往哪里撤?后面是悬崖,前面是敌人。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夜”组织的杀手虽然厉害,但在两面夹击下,还是落了下风。二十多人,死了十二个,伤了六个,只有刀疤汉子和两个手下逃了出去。

林霄没有追。他站在山坡上,看着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平静。

“沈公子,”陈武走过来,身上沾满了血,“我们赢了。”

“嗯。”林霄点头,“清点伤亡,把伤员抬下去。还有,搜查这些人的身上,看看有没有有用的东西。”

“是。”

官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林霄走到一个还没断气的杀手身边,蹲下身。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杀手吐出一口血,冷笑:“你……你很快就会知道……”

“谁派你们来的?”

“你不会……不会知道的……”杀手断断续续地说,“‘夜’……永远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头一歪,死了。

林霄站起身,看向远方。风雪依然很大,但天边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光。

天快亮了。

王朗带着人回来了。他们虽然把杀手引开了,但自己也受了伤。王朗的胳膊被划了一刀,深可见骨。

“沈公子,我们……”王朗脸色苍白。

“做得很好。”林霄拍拍他的肩,“去处理伤口,好好休息。”

“可是队伍……”

“队伍有我。”

林霄走下山坡,回到大路上。囚犯们都吓坏了,很多人抱在一起哭。苏婉儿站在人群中,看见他回来,冲了过来。

“你没事吧?”她上下打量他。

“没事。”林霄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你怎么样?”

“我没事。”苏婉儿摇头,“就是……有点怕。”

“别怕。”林霄说,“危险暂时过去了。”

他让陈武整顿队伍,继续前进。这一次,没有人再抱怨,没有人再掉队。大家都知道了,跟着林霄走,才能活命。

队伍穿过隘口,继续向北。雪还在下,但小了一些。

林霄走在队伍最前面,怀里揣着从杀手身上搜到的东西——几块黑色弯月令牌,几封密信,还有……一张地图。

地图上标注着他们这趟流放路线的每一个节点,每一个可能的埋伏点。而在路线的终点——北境的流放地,画着一个红色的叉。

旁边有一行小字:“全部灭口于此。”

林霄将地图收起,眼神冰冷。

“夜”组织果然没打算放过他们。前面的路,还会有更多的埋伏,更多的危险。

但他不害怕。

因为他知道,只有走下去,才能找到生路。

只有走下去,才能……报仇。

他回头看了一眼队伍。那些曾经怨恨他、咒骂他的人,此刻都默默地跟着他,眼中充满了信任和依赖。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流放。

这是一场远征。

一场向死而生的远征。

而他,是这支远征军的统帅。

风雪中,他挺直了脊背。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但他,绝不会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