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诗会初试
六月中的天,热得像个蒸笼。
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园子里的花草都蔫蔫的。
只有荷花池里的叶子还支棱着,粉白的花苞刚露出尖尖角。
侯府要办诗会,消息早半个月就传开了。
各房都在准备,少爷小姐们忙着练字温诗,丫鬟们赶制新衣。
顾砚舟照旧每日早起锻炼读书。
诗会这事,他没太放在心上。
一个八岁庶子,作得好是应该,作不好是寻常,没必要出风头。
可有人不这么想。
这天族学下课前,周夫子特意嘱咐:“后日诗会,在园子里的听雨轩办。各位回去好生准备,莫要丢了族学的脸面。”
孩子们应了,各自收拾书袋。顾砚林走到顾砚舟桌边,用折扇敲了敲桌面。
“八弟,后日诗会,你可要好好表现。”他笑得不怀好意,“近日这么用功,必有大作吧?”
顾砚舟抬眼看他:“三哥说笑了,我才学几日,哪敢称大作。”
“谦虚什么。”顾砚林提高声音,“祖父都夸你背书背得好,作首诗还不是信手拈来?到时候,我们可都等着看八弟的佳作呢。”
这话引得几个孩子看过来。顾砚修皱了皱眉,没说话。
顾砚舟垂下眼:“三哥过誉了。”
他知道,顾砚林这是要把他架到火上烤。
回到竹风院,刘嬷嬷正在缝夏衣。见他回来,放下针线:“少爷,后日诗会,您穿哪身衣裳?”
“就那身靛蓝细布衫吧。”顾砚舟说。
“那身洗得发白了……”刘嬷嬷犹豫,“要不,把老太爷赏的绸料做了?来得及的。”
“不用。”顾砚舟摇头,“庶子穿得太鲜亮,反而不好。”
刘嬷嬷叹了口气:“也是。”
夜里,顾砚舟坐在灯下,铺开纸笔。
既然推脱不了,总得准备一首。不能太好,引人忌惮;也不能太差,让人笑话。
他想起王维的《相思》。原诗是“红豆生南国”,太出名,不能用。改一改意境,换个词句。
提笔写下:“秋风起兮木叶飞,京城月兮照我衣。愿君心似天上月,岁岁年年总相辉。”
写完了,看了看。
工整清丽,有思乡怀远之意,符合八岁孩童能有的情怀。
不算惊艳,但远超同龄水平。
够了。
诗会那日,天气晴好。
听雨轩临水而建,四面开窗,凉风习习。
轩内摆了十来张桌椅,笔墨纸砚俱全。各房主子陆续到了,按长幼坐下。
老太爷坐在主位,定远侯和赵氏陪在两侧。几位姨娘坐在下首,再往后是少爷小姐们。
请来的外客是翰林院编修李大人,四十来岁,清瘦儒雅,坐在老太爷旁边。
诗题是“咏月”。不算难,但想出彩也不易。
大少爷顾砚丞先作,写了一首五言律诗,中规中矩。李大人点头:“结构工整,用典得当。”
接着是二少爷顾砚弼。他本不擅长这个,勉强凑了四句,平仄都不对。老太爷皱了皱眉,没说话。
轮到顾砚林时,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念了一首七绝。用词华丽,但意境空洞,像是提前背好的。
李大人笑了笑:“辞藻尚可。”
顾砚林坐下时,得意地瞥了顾砚舟一眼。
一个个轮下去。顾砚修作了一首,清新雅致,得了李大人的赞许。顾砚楷胡乱凑了几句,逗得大家发笑。
轮到顾砚舟时,他站起身,垂着眼。
“八郎,到你了。”赵氏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顾砚舟抬眼,看见顾砚林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知道,躲不过了。
“秋风起兮木叶飞,京城月兮照我衣。”他缓缓念出,“愿君心似天上月,岁岁年年总相辉。”
念完了,轩内安静了一瞬。
这诗不算绝妙,但出自八岁孩童之口,已属难得。
尤其“愿君心似天上月”一句,有情有意,超出了这个年纪通常的堆砌辞藻。
老太爷捻着胡须,没说话。
李大人却眼睛一亮:“此诗……可是你自己所作?”
顾砚舟躬身:“回大人,是学生前夜望月,心有所感。”
“好一个‘心有所感’。”李大人点头,“虽稚嫩,但情真。难得。”
老太爷这才开口:“尚可。”
两个字,已是肯定。
接下来是誊抄展示。每个人要把自己的诗用最好的字写出来,挂在轩内供人品评。
顾砚舟铺开宣纸,磨墨。用的是老太爷赏的湖笔,笔尖饱满,弹性正好。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手腕悬空,一笔一划,写得很慢。这些日子苦练,字已有了模样。
横平竖直,结构匀称,虽还显稚嫩,但端正清秀,隐隐有了风骨。
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纸上墨迹未干,在日光下泛着光。
“好字。”李大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看着那幅字,“笔力沉稳,结构得当。此子功底,可追弱冠。”
这话一出,轩内又是一静。
可追弱冠,意思是这字写得像二十岁的人。对一个八岁孩子来说,是极高的评价。
顾砚林脸色变了。他方才写的字,歪歪扭扭,被夫子说过多次。
此刻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老太爷也站起身,走过来看了看。他没说话,但眼里闪过一丝满意。
赵氏坐在位上,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庶子。
瘦小的孩子,穿着半旧的衣裳,站在那儿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和从前那个怯生生、见人就躲的八郎,判若两人。
诗会继续,但气氛已变。不少人偷偷看顾砚舟,眼神复杂。
结束时,老太爷让顾忠把那幅字收起来:“挂到我书房去。”
顾砚舟行礼:“谢祖父。”
回竹风院的路上,石头兴奋得脸发红:“少爷,您听见了吗?李大人夸您呢!老太爷还收了您的字!”
刘嬷嬷也高兴,但更多是担忧:“少爷今日出了风头,怕是……”
“我知道。”顾砚舟说。
他当然知道。今日这一出,是把双刃剑。得了赏识,也招了嫉恨。
果然,第二天族学,顾砚林看他的眼神像淬了毒。
下课时,顾砚林拦住他,压低声音:“八弟好本事啊,连翰林院的李大人都能哄住。”
“三哥过奖,侥幸而已。”
“侥幸?”顾砚林冷笑,“我看你是早就准备好了吧?装模作样!”
顾砚舟抬眼看他:“三哥若觉得我作弊,大可去告诉夫子,或者……告诉祖父。”
顾砚林一噎。他哪敢去说?
老太爷亲自收了字,他说顾砚舟作弊,岂不是打老太爷的脸?
“你等着!”他甩下一句,走了。
顾砚修走过来,轻叹一声:“八弟,往后更要小心了。”
“谢四哥提醒。”
这天下午,柳姨娘让人送来一碟冰镇莲子羹。
小莲传话时,压低声音:“姨娘说,让少爷这几日少出门,安心读书。”
顾砚舟明白。柳姨娘这是听到了风声,在提醒他。
夜里,他坐在灯下,复盘今日的事。
诗作得中规中矩,字写得超出预期。
李大人那句“可追弱冠”,是意外之喜,也是意外之险。
如今他在府里的处境更微妙了。
老太爷看重,但嫡母警惕,庶兄嫉恨。下人们态度会更恭敬,但背地里怎么想,难说。
得像走钢丝,保持平衡。
他铺开纸,继续练字。手腕悬空,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字要练得更好,书要读得更多。
科举是唯一的路。
窗外月光很好,明晃晃的。蝉还在叫,不知疲倦。
顾砚舟写完一页,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路还长,慢慢走。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