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封德彝被几名铁浮屠的士兵押到杨铮面前之时,他的两条腿都是软的,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尽管他极力想要维持一个名士最后的体面,但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让他手脚冰凉,面容惨白到看不到一丝血色,整个人更是在不住颤抖。
他想到了江都兵变的那天晚上,当作为虞世基一党最核心党羽的他得知虞世基和五个儿子被叛军所杀时,也是如今日这般吓得魂不附体,肝胆俱颤。
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在明知宇文化及等一众叛贼不可能长久的情况下,他还是跑去拜见了宇文化及,对他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最终说得宇文化及心花怒放,不仅没有杀他,反而对他“委以重任”,派他去当面历数杨广的罪状。
他明知此举会陷自己于不义,但为了活命,他最终还是照宇文化及的意思去做了,气得杨广当场大骂他没有一点儿名士该有的气节。
杨广对他的斥骂犹在耳,没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宇文化及就败了,他也将以江都之变同谋的身份遭到清算,不仅性命不保,恐怕还将遗臭万年。
就在封德彝内心陷入无尽的绝望之时,杨铮淡淡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一听这话,封德彝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生的希望,便顺势跪倒在地,对着杨铮重重一拜道:
“我自知罪孽深重,但当日之事,我也是受宇文逆贼所迫,绝非出自我的本心。
若是将军能留我一命,我愿从此为将军鞍前马后,甘效犬马之劳,只求能够赎清昔日的罪孽。”
说罢,他对着杨铮邦邦邦就是连磕三个响头,一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儿。
因为他知道,杨铮接下来的表态将关系到他自己及一家老小的性命。
面对封德彝的狡辩,杨铮并没有立即拆穿他,反而淡淡一笑,开始说起了一桩桩关于封德彝的陈年旧事:
“开皇十年,越国公杨素奉旨征讨江南叛乱,征辟你为行军记室,对你很是器重,曾不止一次拍着自己的坐床对旁人说‘封郎将来一定能坐上我这个位子’,多次向高祖文皇帝举荐你,甚至还将他的堂妹下嫁与你,可以说对你封德彝恩同再造。
但在大业二年,杨素一死,弘农杨氏便失了势,你不仅没有跟杨家共患难,反而投靠了宠臣虞世基,反过来帮虞世基打压杨家,最终逼得杨素之子杨玄感不得不起兵反叛朝廷。
到了江都宫变那晚,你一听说了虞世基的死讯,便立即投靠了宇文化及,甚至奉宇文化及之命跑去当面历数先帝的罪过……
你说,像你这种望风使舵、翻脸无情的犬马,我怎么敢放心用?”
封德彝听到这里,一颗心彻底坠落谷底,心底最后那一丝生的希望就此湮灭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杨铮竟然将他过往的种种所作所为了解得如此清楚,不仅狠狠羞辱了他一番,还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面对此刻已经心如死灰的封德彝,杨铮似乎并不打算留这么放过他,又继续补充道:
“当然,我知道说你是宇文化及的党羽确实有些冤枉你了,因为你最近一直在和宇文士及密谋,打算找机会从军中脱身,跑去关中投奔李渊,宇文士及甚至还秘密派家僮前往长安进献给李渊一个金环作为信物。”
封德彝的瞳孔瞬间一阵剧烈收缩。
因为他和宇文士及因不看好宇文化及,确实早就在密谋脱身前往长安投奔李渊,而且他们二人深知事以密成的道理,故而为了保密,甚至对各自的妻子都守口如瓶,从不对她们泄露一个字。
可没想到杨铮却对他们的密谋一清二楚,甚至连宇文士及秘密派家僮进献金环给李渊这等细节都了如指掌。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可怕的人,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全无一点秘密可言。
不过杨铮既然连自己朝秦暮楚暗中投唐之事都了如指掌,想来更不会放过自己了。
想到此处,封德彝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杨铮道:
“我封德彝自知本事低微,德行卑劣,不入将军法眼,不敢再求将军饶恕性命,只求将军不要株连我的家人,饶过我的老妻和幼子吧。”
说罢,又是对着杨铮一阵猛磕头,磕得额头红肿血流不止也没有停歇。
杨铮并没有阻止他,更没有去扶他,只是淡淡反问了他一句: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
封德彝再一次傻眼了,停止了磕头怔怔看着杨铮,眼神中满是不解和茫然。
杨铮笑了笑,随后说出的话却让封德彝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放心,我不仅不会杀你,还要成全你和宇文士及,放你们前去关中投奔李渊。”
封德彝瞠目结舌了许久,才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着杨铮道:
“将军是打算安插我在李渊身边做内应吗?”
杨铮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顾自继续往下说道:
“我明天一早就会放你和宇文士及离开,到时候你们二人就可以一起结伴去长安了。
不过虽然你们是一起去投奔的李渊,不过因为宇文士及跟李渊有旧交,因而一见到李渊就会得到他的重用,甚至还会将自己的侄女寿光县主许配给他为妻。
至于你嘛,李渊一开始会认为你作为隋臣却谄媚不忠,对你严词斥责,将你罢官遣还。
但你不必因此而气馁,只要坚持向李渊进献秘策,他自然会见识到你的本事,拜你为内史舍人。
而你之后要做的就是找机会搭上李渊的次子秦王李世民,为他出谋划策,以此来博取他的信任和礼遇。
只要你在李世民身边站稳了脚跟,太子李建成自然会秘密派人来拉拢你,到时候你便可以暗中依附李建成,在他们兄弟之间左右逢源了。”
封德彝听得又是目瞪口呆。
不仅仅是因为杨铮令人咂舌的计划,还因为杨铮似乎已经算计好了每一步,完全不害怕其中会出现什么变故。
如果是在之前,他只会认为杨铮是在信口开河,胡乱猜测,但方才在听到杨铮能准确说出他和宇文士及的一举一动之后, 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杨铮是不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了。
不过他还是从中看懂了杨铮的用意,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道:
“将军是想让我封德彝在他们父子三人间行挑拨离间之能事,让他们父子失和,兄弟反目?”
“没错!”
杨铮点了点头,眼神很是意味深长:
“我之所以不杀你,就是因为我虽然不会用你,但你对我还有利用价值。”
虽然知道杨铮的计划很是凶险,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但因为这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因此封德彝根本不敢拒绝,唯有再次对着杨铮重重一拜:
“愿为将军效劳!”
不管怎么说,先一口应承下来再说,待到了长安,彻底摆脱了杨铮的威胁,自己到时候再从长计议吧。
可杨铮却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那点小九九,当即淡淡说了一句:
“此去长安,你带着自己的夫人杨氏随行就好了,至于你的儿子封言道,就让他随我回江都吧!
若是李渊问起,你就说你们父子在兵荒马乱中走散了,想来李渊也不会怀疑。”
封德彝闻言身躯猛然一颤,知道杨铮是为了防止自己背叛他,用自己唯一的儿子封言道做人质。
但如今他的小命还捏在杨铮手中,又哪里敢出言反对,只能泣声一拜道:
“一切全凭将军安排。”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对他而言仿佛过了几十年,这种从地狱到天堂,再从天堂回到地狱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对于面前的杨铮,他甚至已经不敢用眼睛直视了。
一个对什么都能了如指掌,什么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杨铮看着拜在自己脚下的封德彝,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封德彝最后究竟能不能做到他交代的事。
因为历史上的封德彝就是这么做的!
他明面上追随秦王李世民,不断给他出谋划策,深受李世民的器重和礼遇。
但背地里,他却早就秘密依附了太子李建成,暗中为他效力。
李渊曾经因为李世民手握重兵,权势过大,担心李建成将来即位之后压不住他,便打算废黜李建成,改立李世民为太子,以此来避免一出兄弟相残的惨剧。
可封德彝之后,却极力劝说李渊打消这个想法,最终成功说服了李渊彻底放弃了易储的念头。
因为他这些事做得太过隐蔽,李世民对此毫不知情,即位之后拜他为尚书右仆射,有次听说他生病了还亲自去尚书省探望他,并命人用自己的御辇送他回府。
贞观元年,封德彝因病逝世,李世民还下令辍朝三日,追赠司空,赐谥号为明。
直到贞观十七年,才有一个名叫唐临的治书侍御史上书曝光了封德彝生前的所作所为,李世民才知道自己被封德彝欺骗了这么多年,却也只能剥夺追赠他的司空之职,削除所封食邑,改谥号为缪了。
可以说,古往今来能将千古一帝李世民耍得这般团团转的人,封德彝绝对算得上是第一人。
对于这么一个妙人,杨铮自然要物尽其用了,好好回报李家人当初对自己的羞辱了。
杨铮这边刚安排好封德彝,南阳公主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南阳公主并不赞成处死自己的驸马宇文士及,理由是他虽然是宇文化及的弟弟,但对宫变之事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兵变,若是杀了他只会让天下人觉得朝廷滥杀无辜。
但南阳公主也无法原谅宇文家对自己父皇的背叛和谋害,因此在明知驸马宇文士及并没有参与江都之变的情况下,还是毅然决然决定与宇文士及和离,从此跟他一刀两断。
无论宇文士及如何跪地哀求,都无法动摇和改变南阳公主的心志。
宇文士及见劝不动南阳公主,心灰意冷之下本想带走他们的儿子宇文禅师,可谁知年幼的宇文禅师同样无法原谅宇文家的所作所为,不仅不肯跟父亲宇文士及去长安,反而公开宣布自己从此改姓杨,与宇文家彻底一刀两断。
最终,宇文士及只能孤零零跟着封德彝夫妇一起前往关中投奔李渊。
而杨铮这边,似乎早就料定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毕竟历史上的南阳公主终其一生都无法原谅宇文家,为了给自己的父亲报仇,甚至含泪同意窦建德杀了他和宇文士及的儿子宇文禅师。
在隋朝灭亡之后,宇文士及在唐朝混得风生水起,又重新打上了南阳公主的主意,南阳公主为了躲避他的骚扰,干脆落发为尼,从此不知所踪。
言归正传,在将宇文化及等几十名发动和参与江都之变的同谋全部明正典刑之后,杨铮便带着他们的首级率领大军踏上了返回江都的漫漫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