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4:40:29

回到那间冰冷狭小的偏房,林霖几乎是摔进门里的。他背靠着门板,身体沿着冰冷的木质表面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粗糙的地毯上。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潮水般涌来的不适感。

低烧像一层厚厚的绒布裹着他的头,又闷又痛。胃里因为晚上那顿“丰盛”的晚餐而胀得难受,隐隐作痛,仿佛一个被过度填充、即将破裂的口袋。他已经很久没有一次性吃下这么多食物,虚弱的肠胃发出了强烈的抗议。

他蜷缩在地上,额头抵着膝盖,试图用挤压来缓解胃部的胀痛和腹部的抽痛,但收效甚微。冷汗一阵阵地冒,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阵畏寒的战栗。

不能就这样睡在地上。会生病的…虽然好像已经病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床边,甚至没有力气换下衣服,就直接倒在了那床单薄的、带着霉味的被子里。

身体一沾到相对柔软的平面,极度的困倦就如同黑沉的海浪,瞬间将他吞没。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明天的早餐,来不及担忧那一百万,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并不安稳的睡眠之中。

然而,身体的痛苦并不允许他长久地安宁。

睡梦中,胃部的胀痛逐渐转变为熟悉的、尖锐的绞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腹腔内疯狂地拧搅、撕扯,痛感一波强过一波,将他从深沉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呃…”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已经本能地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双手死死地按住绞痛的胃部,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好痛…

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脖颈和后背,很快将床单洇湿一小片。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在床上翻滚,试图找到一个能缓解疼痛的姿势,却只是徒劳,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腹部和膝盖的伤口,带来新的痛楚。

“嗯…痛…”他咬紧牙关,将脸埋进冰冷的枕头里,试图压抑住痛苦的呻吟。不能出声,不能吵到别人,不能…

节约钱…生病了…忍一忍…就好了…

这个念头如同咒语,支撑着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意识。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来分散对胃痛的注意力。

就这样,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浮沉沉,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被褥变得冰冷而黏腻。

不知挣扎了多久,极度的疲惫和持续的高烧最终战胜了疼痛,他再一次昏昏沉沉地晕厥过去,陷入一片漆黑的、连梦魇都无法光顾的死寂之中。

——

清晨七点。

赵楚葛准时下楼。他习惯在这个时间用早餐,然后浏览晨间财经新闻。

然而,今天偌大的餐厅却异常冷清。没有预想中温热的粥点和小菜,厨房里也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有冰冷的嵌入式冰箱发出低沉的运行嗡鸣。

他微微蹙眉,走到厨房门口。里面干净整洁,却冷锅冷灶,没有丝毫烟火气。

是忘了?还是有什么急事出去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微信。那个被他置顶的、昨晚发来乖巧兔子表情包的头像,没有任何新消息。也没有请假或说明。

一丝不悦掠过心头。才安分几天?

他换好鞋,准备出门去公司附近的餐厅解决早餐。经过通往偏房的走廊时,他的目光无意间瞥见玄关角落——林霖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没出去?

那就是起晚了?

赵楚葛的脚步顿住了。想起昨晚少年苍白的脸色,略显虚浮的动作,吃水果时强打精神却难掩疲惫的样子…还有那句小心翼翼的“在看画画软件接单”…

难道是真的不舒服?下班回来还要干活,累病了?

他站在原地,眉头蹙得更紧。犹豫了几秒,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他改变了方向,朝着走廊最深处那间偏房走去。

“叩叩叩。”他敲了敲门,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林霖?”他提高了一点音量。

依旧死寂。

那丝不悦迅速转变为一种莫名的焦躁。这才几天?就开始消极怠工,连门都不开了?

他失去了耐心,直接握住门把手,向下转动——门没有锁。

“咔哒。”

房门应声而开。

一股混合着汗味、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房间光线昏暗,只有高处那小窗透进惨淡的晨光。

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赵楚葛看到那张窄小的行军床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整个人几乎都埋在了那床薄薄的被子下面,只露出一点黑色的发顶,一动不动。

“林霖?”赵楚葛走近几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赵楚葛。他快步走到床边,提高了声音:“林霖!起床!”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极其微弱、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

赵楚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伸出手,隔着被子推了推那个蜷缩的身影。

触手一片滚烫!

赵楚葛脸色微变,立刻掀开被子一角。

林霖蜷缩在那里,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苍白,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额发被冷汗彻底浸湿,黏在皮肤上。他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维持着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双手无意识地紧捂着腹部。

赵楚葛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该死!”低咒一声,赵楚葛立刻拿出手机,快速拨通了家庭医生陈的电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厉,“陈医生,立刻来我宅邸一趟!偏房!马上!”

——

不到二十分钟,提着医疗箱的陈医生就匆匆赶到了。他一进房间,闻到空气中的味道,再看到床上的人,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哎,这又是怎么了?”他快步上前,放下箱子,开始检查。

体温计显示:38.5度。高烧。

陈医生面色凝重,拿出听诊器检查心肺功能,又轻轻试图挪开林霖紧紧按在腹部的手,想检查一下腹部情况。然而即使是在昏迷中,林霖也仿佛有所感应,痛苦地蹙紧眉头,发出细微的呜咽,手护得更紧。

“乖,松手,让我看看。”陈医生低声安抚着,小心地用力,才将那细瘦的手腕从腹部移开。

然而,就在移开手腕的瞬间,陈医生和站在一旁的赵楚葛都清晰地看到了——在那截苍白纤细的手腕内侧,有几个清晰的、已经发紫的齿痕!周围还有明显的擦伤和淤青,像是被用力拖拽过!

陈医生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床尾、面色冷峻的赵楚葛,眼神里瞬间充满了震惊和不赞同。

他强压下情绪,轻轻掀开林霖身上那件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旧T恤。

更多的伤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瘦可见骨的腰腹部,纵横交错着大片大片青紫黑沉的淤痕,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边缘红肿外翻,隐约能看到里面嵌着的细微玻璃碎屑!而新旧叠加的伤痕远不止这一处,肋骨下方、后背、手臂…到处都能看到明显是被人踹打、抽击留下的恐怖痕迹!膝盖上也有大片的擦伤和肿胀!

这根本是一场长期的、残忍的虐待!

陈医生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直起身,胸脯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他一把拉起还在检查林霖膝盖的赵楚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

“赵楚葛!我怎么平时没发现,你还有这种癖好?!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他还是个孩子!你看看!这浑身还有一块好肉吗?!你简直——” “打住!”赵楚葛猛地打断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里却同样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茫然?“我没有动手。你胡说什么!”

“不是你还能有谁?!人在你家里伤成这样!高烧昏迷!这些伤是旧伤加新伤!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陈医生气得声音都在抖,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你自己来看!”

赵楚葛被他激烈的反应和话语里的信息震得心头一窒。他甩开陈医生的手,大步走到床边,借着陈医生打开的手电筒光线,仔细看向林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

刚才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近距离看清,那些狰狞交错的伤痕更具冲击力。手腕的咬痕和擦伤,腹部的惨状,肋骨下方清晰的鞋印形状的淤青…每一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施加其上的暴力和痛苦。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因为高烧和痛苦而紧蹙的小脸上,苍白,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倔强。

原来…昨晚那看似正常的表象下,隐藏着这样的遍体鳞伤?

原来…他忍着这样的痛苦,还在打扫卫生、做饭、对他挤出笑容?

一股极其复杂陌生的情绪猛地攫住了赵楚葛的心脏,说不清是愤怒,是震惊,还是别的什么。他猛地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是我。”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度,“是林家。”

陈医生愣住了:“林家?”

“嗯。”赵楚葛的目光没有从林霖身上移开,眼神变得深不见底,“把他卖给我之前打的。”

陈医生瞬间哑然,看着那些伤痕,再看看赵楚葛异常难看的脸色,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了人。但震惊和愤怒并未减少:“这…这也太…这是往死里打啊!这伤口感染得多严重!怪不得高烧!”

陈医生不再多言,表情凝重地打开医疗箱,取出碘伏、双氧水、无菌镊子、药膏和一卷干净的纱布。器械碰撞发出冰冷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按住他,千万不能让他乱动。”陈医生再次叮嘱,声音低沉。

赵楚葛依言上前,用手臂和身体更稳固地圈住林霖消瘦滚烫的上半身,手掌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可怖的淤青,只稳稳按住他相对完好的肩头。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单薄肩膀传来的剧烈颤抖和惊人的热度。

陈医生用镊子夹起一团饱蘸碘伏的棉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凑近林霖腹部那处最为狰狞、嵌着细微玻璃碎片的伤口。

当那冰凉刺鼻的消毒液第一次触碰到翻卷破损的皮肉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从林霖喉咙里迸发出来,撕裂了房间内凝重的空气。他原本昏迷的身体像被瞬间通了电,猛地向上弹起,又因为赵楚葛的压制而重重落回床上。眼睛骤然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却涣散无神,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显然并未真正清醒,只是身体对剧痛最本能的反应。

“呃…痛!不要…!”他嘶哑地哀鸣,身体开始疯狂地挣扎扭动,像一条被困在炙热沙滩上的鱼,绝望地想要逃离这持续不断的酷刑。冷汗如同雨水般从他额际、发间、脖颈涌出,瞬间浸湿了本就潮湿的枕头。

赵楚葛不得不用上更多的力气才能勉强固定住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少年,在剧痛之下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陈医生额角也见了汗,手下却不敢有丝毫停顿。他知道拖延只会延长痛苦。他必须尽快清理干净。“按住!快好了!忍一忍!”他急促地安抚,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镊尖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试图夹取那些深嵌的、反射着冷光的细微玻璃渣。每一次触碰,都引来林霖身体更剧烈的一阵痉挛和更加破碎的呜咽。他的头在枕头上无助地左右摆动,黑发被汗水黏在脸颊和额头上,模样狼狈又可怜。

而他的嘴唇,那双原本就干裂苍白的嘴唇,此刻更是被他自己咬得不成样子。 最初的惨叫之后,他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死死咬住了下唇,试图将那无法忍受的痛呼重新堵回喉咙里。牙印深刻入肉,几乎立刻就见了一丝鲜红的血珠从齿痕处渗了出来,在他苍白干涸的唇瓣上显得格外刺目。 鲜血并没有流得多汹涌,只是慢慢地、固执地沁出,染红了他的牙齿和唇角,形成一种残酷而脆弱的画面。

随着镊子又一次探入较深的伤口,他身体猛地一僵,上唇也被贝齿狠狠咬住,加入了承受痛苦的行列。 很快,那原本就缺乏血色的上唇也变得如同下唇一般,留下了深深的、渗血的齿痕。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战栗,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短促的、带着血腥味的抽气,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混合着汗水、泪水和鲜血的液体,沿着他的下颌滑落,滴在陈旧粗糙的床单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快了…就快了…”陈医生喃喃着,动作愈发迅速,终于夹出了最后几片细碎的渣滓,随即用大量的双氧水冲洗伤口。泡沫泛起又消失,带走脓液和污垢,也带来了新一轮的、灼烧般的剧痛。

林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痛苦气音,挣扎的力气明显变小了,不是不痛了,而是体力已在极致的痛苦中被彻底耗尽。那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微微张开,无力地喘息着,鲜血混着唾液拉出细微的银丝。 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也涣散开,再次彻底陷入昏迷,只是眉头依旧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彻底打湿,黏在下眼睑上。

直到此时,陈医生才敢稍稍放松,快速地将清凉的药膏厚厚地涂抹在清理干净的伤口上,然后用柔软的纱布一层层仔细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终于结束。

房间里陷入了另一种沉默,只剩下三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陈医生如释重负的喘息,赵楚葛压抑的深沉呼吸,以及林霖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依旧带着痛苦颤音的吸气声。

而林霖那双饱受摧残的嘴唇,此刻依旧微微张开着,保持着喘息的姿态,唇上那斑驳的伤口和凝固的血迹,如同一个无声的、剧烈的控诉,烙印在苍白的脸上,也烙印在床边两个男人的视线里。

赵楚葛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一动不动,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目光深沉如夜,落在怀里那张惨白的、被泪水和汗水浸透的脸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柔软轮廓,此刻却只剩下痛苦留下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重的静默。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明亮甚至算得上灿烂的阳光试图透过那扇小窗照射进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这间冰冷昏暗偏房里凝固的沉重和无声流淌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