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6:29:43

听雪轩的床很软。

锦被用的是上好的杭绸,里面絮着新弹的棉花,蓬松暖和,贴着皮肤滑溜溜的。帐子是雨过天青的软烟罗,朦胧透光,上面绣着折枝玉兰,针脚细密得看不出一丝线头。

柳云歌躺在这样一张她前世做梦都不敢想的床上,却睁着眼,盯着帐顶那朵玉兰。

睡不着。

额头的伤一跳一跳地疼,药膏的清凉压不住底下的灼热。身体很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那种疲乏,可脑子却清醒得可怕,像被冰水浸透的石头,又冷又硬。

外间守夜的丫鬟呼吸声均匀绵长,早已睡熟。值夜的婆子靠在廊下的矮凳上,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哈欠。

夜很深了。

她轻轻坐起身,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檀木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窜。她走到窗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廊下灯笼透进来的昏黄微光,看向院子里。

听雪轩的院子比清秋院大了不止一倍,有假山,有小池,池边栽着几株名贵的菊花,夜里看不真切颜色,只一团团朦胧的影子。墙角种着一棵桂花树,花期将过,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冷香。

这里离正院近,离前厅近,自然也离……柴房不算太远。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隐约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堵着,又挣扎着漏出来。是苏婉儿在哭,还是苏姨娘在咒骂?听不真切,却像阴冷的蛛丝,缠绕在寂静的夜里。

柳云歌听了一会儿,转身从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包袱里,摸出几样东西。

一截干枯的、气味辛辣的艾草,几片晒干的薄荷叶,一小块她在清秋院墙角刮下来的、带着土腥气的石灰石碎末。还有一个小小的、边缘磨损的铜臼和杵。

这些东西,是她回府这三日,趁着无人注意,一点点攒下的。艾草和薄荷是借口“夜里蚊虫多”向粗使婆子要的,石灰石是捡的,铜臼和杵是从清秋院小厨房的杂物堆里翻出来的,生了锈,但还能用。

她把艾草和薄荷叶放进铜臼,用杵慢慢碾磨。干燥的植物纤维碎裂,辛辣清凉的气味弥漫开来,冲散了屋子里沉水香的甜腻。她又加入石灰石碎末,继续研磨,直到三者混合成一种粗糙的灰绿色粉末。

这就是她的“醒神香”。土方子,谈不上精细,但足够冲,足够提神醒脑。

前世在矿山,监工有时会用类似味道的药油涂抹太阳穴,防止苦力在井下昏睡出事。她闻多了,也就记住了那刺鼻的成分。

她把粉末倒进一个空的小瓷瓶里,塞紧木塞。

刚做完这些,院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是风声。

柳云歌动作一顿,无声地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夜色浓重,灯笼的光晕只照亮门前一小片地方。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贴着墙根,鬼鬼祟祟地朝着正屋摸来。看身形打扮,是个丫鬟,手里似乎还捧着个包袱。

是苏婉儿院里那个叫翠儿的丫头。

柳云歌眸光微冷。果然来了。

翠儿摸到正屋门前,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这才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压得极低:“云歌小姐?云歌小姐?您睡了吗?”

柳云歌没应声。

翠儿等了一会儿,又叩了两下,见里面毫无动静,似乎松了口气。她蹲下身,把手里捧着的包袱放在门槛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借着微光,柳云歌看见她动作极轻、极小心地抖开纸包,把里面一些近乎无色的粉末,细细地、均匀地撒在门槛上、窗台下的缝隙、以及门边晾晒的一双她今日换下的旧鞋上。

做完这些,翠儿迅速收起纸包,把包袱往门边又推了推,再次警惕地左右看看,这才转身,像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溜出院门,消失在夜色里。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个呼吸。

柳云歌依旧站在窗后,一动不动,直到翠儿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她走回床边,从瓷瓶里倒出一点自制的“醒神香”粉末在掌心,又拿出一块干净的旧帕子,将粉末包好,扎紧。然后,她走到门边,并不开门,而是将包着粉末的帕子从门缝底下小心地塞出去一点点,确保帕子刚好覆盖住门槛上被撒了药粉的区域。

接着,她找来一根平日里用来挑窗帘的细竹竿,将门边那双旧鞋慢慢勾进来。鞋子沾了夜露,有些潮湿。她看了一眼,直接将鞋子扔进了屋角的炭盆——那里还有未燃尽的炭火余烬。

火石擦亮,一点火星落入炭中,很快引燃了残余的炭块。火焰升腾起来,舔舐着旧鞋的布料,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股焦糊味弥漫开。

烧干净了。

柳云歌静静看着火焰吞噬掉最后一点布料,直到鞋子彻底化为灰烬,才用火钳拨了拨炭灰,将痕迹掩埋。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呼吸渐渐平稳,仿佛已然入睡。

柴房里,苏婉儿蜷在冰冷的干草堆上,死死盯着眼前只有她能看见的系统面板。

【任务“获取贴身物品”执行中……】

【检测到目标物品(鞋履)已投放至目标区域。】

【正在远程采集目标残留生物信息(皮屑/汗渍)……】

【采集失败。目标物品被异常高温损毁,无法提取有效样本。】

【任务失败。气运值-10。当前气运值:375/1000。】

“废物!!”苏婉儿几乎要尖叫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只有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又失败了!

柳云歌那个贱人!她怎么知道?!她怎么能预料到?!那双破鞋,她怎么会直接烧了?!

霉运……一定是该死的霉运!

她看着面板上又减少的气运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疼得她喘不过气。375……已经这么低了!再低下去会怎样?霉运加重?还是……会有更可怕的惩罚?

不行!她必须立刻、马上补充气运!

她想起物品栏里那瓶“初级迷情香”。上次对王妈妈用,效果微弱还倒扣了气运,简直是鸡肋。现在还有什么能用?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华贵的礼服已经被家丁粗暴地剥下,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此刻也沾满了草屑和灰尘。首饰全被收走,头发散乱……

等等。

她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发髻。虽然珠钗被拿走,但有一根挽发的素银簪子,因为样式普通,家丁并未在意,还留在她发间。

这是柳夫人去年赏她的,说是她亲手用过的旧物,让她戴着玩。

柳夫人贴身用过的东西……会不会也带着一丝“气运”?

苏婉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她颤抖着手,拔下那根银簪。簪子很普通,甚至有些旧了,但在黑暗中依然泛着微弱的冷光。

她集中意念,尝试着将银簪“献祭”给系统。

【检测到蕴含微量“长辈关怀”气运的物品。是否献祭?可兑换气运值:25点。】

才25点!

苏婉儿气得想把这破簪子折断!可她现在一点气运都缺!

“献祭!”她咬牙低喝。

手中的银簪瞬间消失。面板上,气运值跳动了一下:375 → 400。

依然在“霉运”的警戒线之下,但好歹多了25点,聊胜于无。

苏婉儿颓然靠回冰冷的墙壁,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400点气运,够干什么?新任务还没刷新,难道她要在这又冷又脏的柴房里,靠着这点可怜的气运,等着霉运把她折磨死?

不!她不甘心!

她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狠厉。系统任务走不通,那就用别的办法!柳云歌那个贱人,现在一定在听雪轩得意吧?以为自己赢了?

她得让她知道,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苏婉儿忍着饥饿和寒冷,开始在柴房里摸索。柴房不大,堆着些陈年干柴,角落里还有些破烂的农具和杂物。她记得,以前好像听哪个婆子嚼舌根,说这柴房早年死过一个偷东西的丫鬟,是撞墙死的,后来就有些不太平……

如果能弄出点“动静”,吓唬吓唬柳云歌,就算伤不到她,能让她心神不宁、夜不能寐也是好的!说不定还能引她过来查看,到时候……

苏婉儿在黑暗中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她爬到墙角,开始用那根用来拨弄柴火的旧木棍,一下,又一下,用力刮擦着墙壁。

“沙……沙……嘎吱……”

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是什么东西在用指甲挠墙。

她一边刮,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听雪轩。

柳云歌确实没睡。

但她并非因为害怕或心神不宁。她在等。

等那可能出现的“动静”。

当柴房方向隐约传来那种刻意制造出来的、刮擦墙壁的刺耳声音时,她反而轻轻松了口气。

果然,沉不住气了。

她起身,披了件外衣,走到外间。守夜的丫鬟睡得正熟。她没有惊动,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更凉了,带着深秋的寒意。

她手里握着那个装了“醒神香”粉末的小瓷瓶,脚步无声,朝着柴房的方向走去。

柴房门外,守夜的婆子正靠着墙打盹,头一点一点。显然,里面那点“挠墙”的动静,并未引起她太多注意,或许只当是老鼠。

柳云歌没有靠近,在距离柴房还有一段距离的假山后停住。这里角度正好,能隐约看见柴房门缝里透出的、极其微弱的光——大概是里面点了盏如豆的油灯。

刮擦声还在继续,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故作诡异的节奏。

柳云歌打开瓷瓶的木塞,将瓶口对准柴房的方向,然后,用指尖蘸了些许里面的粉末,轻轻一弹。

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粉尘,随着夜风,飘向柴房。

粉末很轻,带着艾草和薄荷的辛辣清凉,还有石灰石那一点特殊的土腥气。这股味道并不浓烈,但在这沉闷的、带着柴草霉味的夜晚空气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柴房里的刮擦声,忽然停了一瞬。

紧接着,柳云歌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惊慌的咳嗽。

“咳咳……什、什么味道?”是苏婉儿的声音,有些失真,但还能辨认。

柳云歌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将瓶塞塞好,转身,如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

回到听雪轩,关上房门,那点微末的粉末气味早已散尽。她重新躺下,这次,闭上了眼睛。

醒神香的味道,对于想要装神弄鬼、营造恐怖氛围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它太清醒,太现实,足以打破一切故弄玄虚的幻觉。

果然,后半夜,柴房那边再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声响。只有偶尔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和守夜婆子压抑的鼾声。

柳云歌终于沉沉睡去。

天刚蒙蒙亮,听雪轩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

柳云歌睡眠浅,立刻醒了。她没有动,依旧闭着眼,听着外间的动静。

似乎是王妈妈的声音,带着焦急:“……真的!额头烫得厉害!一直说胡话,喊什么‘别过来’‘有鬼’……看着吓人得很!”

另一个声音是守柴房的婆子,惴惴不安:“老奴也不知道啊……半夜里好像听见她自个儿在里头弄出些响动,后来就没声了,早上送水进去一看,就成那样了……”

“行了行了,小声点,别吵醒小姐。”王妈妈压低声音,“我去禀告老爷夫人。你看好门。”

脚步声匆匆离去。

柳云歌缓缓睁开眼。

说胡话?喊有鬼?

是那醒神香的气味刺激了她本就紧绷恐惧的神经,还是……那所谓的“霉运”,已经开始显现出更实质的影响?

她起身,梳洗。额头的伤似乎消肿了些,但颜色更深了,青紫中透着黑黄,看着更吓人。她没让丫鬟上妆,只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头发依旧简单挽起。

早膳刚摆上,柳尚书身边的长随就来传话,说老爷在前院书房,请云歌小姐过去一趟。

该来的,总会来。

柳云歌放下只喝了一口的清粥,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起身。

穿过回廊,经过花园,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都远远地行礼,眼神躲闪,态度恭敬中透着疏离和好奇。显然,昨夜柴房的“意外”和她被老爷单独召见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书房里,柳尚书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脸色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他面前摊着几本旧册子,还有一些信笺。

看到柳云歌进来,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

柳云歌依言坐下,姿态端正,目光平静。

柳尚书打量着她。不过一夜,这个女儿似乎又有些不同。依旧苍白瘦弱,额头的伤触目惊心,可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却不像个刚经历巨变、该惶恐不安的十六岁少女。

他心中复杂更甚。昨夜他翻查旧档,询问老仆,越是查,心越凉。许多当年忽略的细节,如今串联起来,都指向那个他不愿相信的、可怕的真相。

而眼前这个女儿……她太镇定,太锋利,像一柄突然出鞘的剑,寒光凛冽,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有些不敢直视。

“柴房那边的事,你听说了?”柳尚书开口,声音沙哑。

“略有耳闻。”柳云歌回答。

“苏婉儿病了,高烧,说胡话。”柳尚书看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太医来看过,说是惊惧交加,邪风入体。”

柳云歌微微抬眼:“父亲是觉得,与女儿有关?”

“她昨夜似乎想弄出些动静。”柳尚书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守门的婆子听见刮墙的声音。后来,好像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然后她就消停了,早上就发起热来。”

“奇怪的味道?”柳云歌神色不变,“女儿昨夜一直在听雪轩,不曾出门。许是柴房霉气重,或是她身上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自己吓着自己了。”

柳尚书沉默了一下。他也派人去听雪轩附近看过,并无异常。那味道,守门婆子也说不上来具体,只说不像寻常柴房该有的。

难道真是苏婉儿自己心里有鬼?

他揉了揉眉心,挥开这些念头,指向桌上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当年江州别庄的部分旧档,还有几份下人的口供。你……看看。”

柳云歌起身,走过去,拿起那本册子。纸张脆黄,墨迹褪色,记录着十几年前别庄的收支、人事。她翻到甲申年七月前后,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琐碎的事项。

柳尚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重而缓慢:“周嬷嬷的儿子周大山,所言大部分属实。当年别庄的老人,有几个还在京郊庄子上,分开问过……说法对得上。苏姨娘身边早年一个陪嫁,前年病重时,也曾跟人提过‘亏心事’‘怕遭报应’……”

他停顿了很久,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云歌,”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然,“为父……对不起你。”

柳云歌翻动册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柳尚书。这个她血缘上的父亲,此刻脸上是真切的疲惫、愧疚,还有挣扎。

“父亲言重了。”她垂下眼,语气平静无波,“错不在您,在处心积虑之人。”

“那苏氏母女……”柳尚书眼中闪过厉色,“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柳云歌心中冷笑。前世她们如何对她,她历历在目。可她知道,柳尚书此刻问她,并非真的全由她做主。他需要权衡,权衡律法,权衡家丑,权衡……尚书府的颜面和他自己的官声。

“女儿相信父亲自有公断。”她将册子轻轻放回桌面,“只是,女儿昨日提及的,清秋院老槐树下,以及……其他一些事,或许父亲也可一并查证。苏婉儿心性如何,所行之事是否仅止于调换身份,恐怕……未必。”

柳尚书瞳孔微缩。他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夺运符?毁容?推人下水?

如果这些也是真的……那苏婉儿,就不仅仅是冒认官眷那么简单了!

他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对苏婉儿的、基于十五年相处的不忍,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为父知道了。”他沉沉道,“你……先回去休息。缺什么,直接吩咐下人。你母亲那边……她身子不适,情绪也不稳,你暂且不必去请安。”

“是。”柳云歌福身,准备退下。

“等等。”柳尚书又叫住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鎏金的令牌,递给她,“这是府中对牌,可自由出入二门,支取用度。你收着。”

柳云歌接过令牌。入手微沉,边缘光滑。有了这个,她在府中的行动会方便许多。

“谢父亲。”

走出书房,阳光有些刺眼。

柳云歌握紧掌心的令牌,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

父亲的态度在转变,虽然依旧有顾忌,但愧疚和愤怒已经压过了对旧情的留恋。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至于苏婉儿的高烧和胡话……

柳云歌抬眼,望了望柴房的方向。

霉运缠身,惊惧交加,再加上她特意送去的、那一点“提神醒脑”的刺激。

苏婉儿,这滋味,好受吗?

你的系统,这次,又打算怎么救你?

她收回目光,朝着听雪轩走去。

脚步不疾不徐。

戏,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