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院角那个洗澡棚子惨不忍睹。
几根竹竿倒在泥水里,破蛇皮袋子挂在墙角,那只掉了漆的肥皂盒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昨晚那一幕又撞进脑子里。
叶兰脸上发烫,咬着牙走过去,动作粗暴地把断掉的竹竿拢成一捆,又把那蛇皮袋子团成一团,死命塞进杂物堆最底下。
收拾完这些,她一头钻进磨坊。
一百斤黄豆泡了一夜,胀得圆滚滚的。
叶兰舀了一勺豆子倒进石磨眼,双手握住木把手,身子往前倾,把全身的力气都压上去。
“吱嘎——吱嘎——”
沉重的石磨转动起来。
就在这时候。
“咄!”
隔壁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
那是刀刃砍进案板的声音,沉闷,有力,带着一股狠劲儿。
叶兰推磨的手一抖,差点没扶稳。
陆野起了。
“咄!咄!咄!”
剁肉声很有节奏,一下一下,透过那堵并不隔音的土墙传过来,震得叶兰心口跟着发颤。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那个男人光着膀子的模样。
背上一道狰狞的刀疤,汗水顺着肌肉沟壑往下滚,手里提着剔骨刀,满身的血气和野性。
叶兰不敢再听,加快了推磨的速度。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两桶豆腐脑和一板嫩豆腐已经做好了。
李文才还在屋里睡得死沉。
叶兰自己盛了一碗豆渣粥两口喝完,把一百多斤重的木桶搬上独轮车。
推车出门,她鬼使神差地往隔壁看了一眼。
陆家大门紧闭,挂着把生锈的大铁锁。
走了?
叶兰松了口气,握紧车把手,推着独轮车往巷子口的集市赶。
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
巷子里挤满了人,卖油条的、吆喝馄饨的、提着篮子买菜的,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叶兰低着头,推着沉重的独轮车在人群里穿梭。
前面几个挑菜的大婶把路挡了个严实。
“麻烦让让。”叶兰声音不大。
没人理她。
就在这时候,后头突然冲上来一辆拉货的板车。
拉车的是个光头汉子,这会儿正急着赶路,见前面堵着,张嘴就骂。
“好狗不挡道!前面的,没长眼啊!滚开!”
那板车来势汹汹,车辕子直愣愣地往叶兰腰上撞。
叶兰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独轮车往路边那摊烂泥里推。可独轮车的轮子本来就不稳,这一急,车身猛地一歪,百十斤重的豆腐桶眼看就要翻。
那光头汉子没刹住脚,眼瞅着就要撞上来。
“让开!撞死了不偿命!”
叶兰脸色煞白,胳膊根本撑不住车把手的重量,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要倒。
突然。
一只大铁钳般的手从斜刺里伸出来,一把攥住了独轮车的车把。
那手极大,手背上青筋暴起,虎口处还有一道刚结痂的新口子。
“砰!”
独轮车被这股巨力硬生生给拽了回来,稳稳当当地停在原地。
桶里的豆腐脑晃荡了两下,一滴都没洒。
一股浓烈的生猪血味儿,混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汗腥气,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周围瞬间安静了。
刚才那几个挡路的大婶,还有那个骂骂咧咧的光头汉子,这会儿全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一个个缩着脖子往后退。
叶兰还没回过神,那只全是老茧的大手还在她手边握着车把。
她顺着那条肌肉虬结的粗壮胳膊看过去。
陆野。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黑工装背心,肩膀上扛着半扇没剔骨的猪肉。
那是刚杀出来的整猪,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斤,压在他肩上却跟团棉花似的。
猪肉上的血水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滴,染红了半边背心。
陆野看都没看叶兰一眼,只把那双黑沉沉的招子往那个光头汉子身上一扫。
“你想撞死谁?”
声音不大,却带着从屠宰场带出来的煞气。
光头汉子腿肚子一哆嗦,脸上堆满了笑,比哭还难看:“陆……陆爷!我是瞎了狗眼,没看见这……这是您的人。您先请,您先请!”
陆爷的人?
叶兰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心脏在胸腔里乱撞。她想解释,可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野没搭理那光头,单手扶着车把,那只沾了血的大手就那么贴着叶兰白净的手背。
那一抹红,在早晨的日头底下显得格外刺眼。
“愣着干啥?”
陆野转过头,视线从她脸上滑下去,落在她昨晚露在外头的那截脖子上,嗓音粗嘎,“还不走?等着让人看戏?”
叶兰被他那眼神烫得一激灵,昨晚那种没穿衣服被人盯着的羞耻感又翻上来了。
她慌乱地低下头,死死盯着鞋尖:“谢……谢陆大哥。”
陆野没说话,也没松手。
他肩膀上扛着猪肉,另一只手就这么帮她把着那辆破独轮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硬是给他让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
没人敢说话。
只有那独轮车轮子碾过青石板发出的“咕噜噜”声,还有身边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叶兰跟在他身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
那股子血腥味并不难闻,反倒让她那颗悬了一早上的心,莫名其妙地落回了肚子里。
到了摊位前。
那一扇还在滴血的猪肉,“砰”地一声,被陆野随手甩在了案板旁边的空地上。
叶兰的摊位不大,这半扇猪肉往那一横,血腥气混着生肉特有的那种腻味,瞬间就把原本清淡的豆香味给冲散了大半。
可周围那帮平日里爱贪便宜、嘴上也没个把门的闲汉,愣是没一个敢吭声的。
谁敢?
陆野手里那把平时用来给猪开膛破肚的剔骨刀虽然没拿在手上,但他那个人往那一杵,本身就是把开了刃的凶器。
他身上的黑背心被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那一块块像石头一样硬的肌肉块垒。
叶兰的心还在嗓子眼扑腾。
刚才陆野那只大铁钳一样的手虽然已经松开了,可手背上那股烫人的热度好像还留着,顺着皮肉往里钻,烧得她半边身子都发麻。
“愣着干啥?做生意还要老子教你?”
陆野皱着眉头,从兜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胡乱擦了一把手上的血迹。
他嗓门大,听着像是训斥,可那双眼睛却没看叶兰,而是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那些还没散去的看客。
被他那眼神一扫,几个原本想凑近了看热闹的妇女赶紧缩着脖子假装挑菜,刚才那个差点撞人的光头更是连人带车溜得比兔子还快,生怕陆野反悔了再找他算账。
叶兰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低头去收拾摊子。
“没……没愣着。”
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手底下却也不慢,拿刀片子划开水豆腐上面的封皮,露出一整块白嫩嫩的豆腐来。
陆野没走。
他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往摊位旁边的石墩子上一坐,也不嫌那上面的灰土脏。
从兜里摸出那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想抽,看了眼面前那白净的豆腐,又烦躁地把烟塞了回去。
“给老子来碗豆腐脑。”
陆野把两条长腿敞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多放糖。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卤子。”
叶兰盛豆腐脑的手一顿。
她记得,陆野以前路过从来不吃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嫌没油水,娘们唧唧的。
“还要什么?”
叶兰手脚麻利地盛了满满一大碗。
那是平时给码头扛大包的壮劳力才盛的分量,白花花的豆腐脑堆得冒了尖,颤巍巍的。
她舀了一大勺白糖撒上去,糖霜盖住了豆腐脑的热气。
“油条。”
陆野下巴往隔壁摊位一扬。
隔壁卖油条的老张头早就吓得手抖,听见这位爷点名,不用叶兰动,自个儿麻溜地拿油纸包了两根炸得金黄酥脆的大油条递过来。
“陆爷吃,算我请的,不要钱,不要钱!”
“滚蛋。”
陆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两角钱,指尖一弹,钱正好落在老张头的钱匣子里,“老子吃东西从来不赖账。”
老张头讪讪地笑着,没敢再推辞。
陆野接过油条,狠狠咬了一口,满嘴流油。
他又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也不用勺子,直接端着大海碗,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大口。
滚烫的豆腐脑顺着喉咙下去,甜丝丝的,滑腻腻的。
这味儿,跟他昨晚吃的那碗红烧肉一个德行,都是这女人手底下的味道。
怎么吃都带股勾人的甜味。
他吃相凶,背心领口敞着,露出胸口一丛黑森森的胸毛和那古铜色的肌肉。
那双眼睛却越过碗沿,直勾勾地盯着叶兰切豆腐的手。
那双手是真好看。
十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指尖透着一点淡淡的粉红。
切豆腐的时候,手腕轻轻用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若隐若现。
刚才他握着这只手的时候,那种软绵绵、滑腻腻的触感,到现在还让他手心发痒。
跟摸那一扇死猪肉完全不是一回事。
陆野喉结上下攒动,几口就把那碗热烫的豆腐脑给干了个底朝天。
“啪。”
碗往案板上一墩,那动静震得旁边放卤汁的铁勺子都跟着跳了两下。
叶兰正低头切着这会儿刚出锅的嫩豆腐,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手里的薄刀片稍微偏了半寸。
那块四四方方的豆腐角就被切掉了一小块,不完美了。
她也没敢抬头,只拿余光偷偷瞥了一眼那尊煞神。
陆野嘴边还挂着点白色的糖霜和油渍。
他也懒得掏手绢,抬起胳膊肘,拿那件满是机油味和汗味的黑背心随便抹了一把嘴。
动作粗鲁,带着股野劲儿。
“再来一碗。”
陆野把空碗往前一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叶兰那双还在微微发颤的手,“要甜的。”
叶兰哪敢说不,赶紧又盛了一碗,这回糖放得更多。
就在这时候,集市的那头,一道鲜亮的红影正逆着人流往这边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