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微微晃动,开始前行。范阳在车窗旁低声请示:“殿下,此刻是回府,还是……”
车厢内传来沈长妤清平稳的声音:“回府。去请主簿过来见我。”
马车停在了大将军府门前,家令上前,向军咨府门外的值守侍卫低声说明了来意,请代为通传。
片刻后,他折返车旁,隔着帘子低声回禀:“殿下,主簿不在府中,守门的军士说他午后便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稍作迟疑,又问:“可需要留个话,请主簿回来后立即谒见殿下?”
“不必了。”车厢内沈长妤的声音传来,“你去忙你的吧。”
“是。”范阳躬身退下。
待他走远,沈长妤才轻声对身旁的婢女道:“闷在府里也无趣,既然出来了,便去城里转转吧。来凉州这些时日,还未好好看过这西北边城。”
时近黄昏,白日的灼人暑气已被晚风吹散大半。
街道上行人渐多,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的辚辚声、夹杂着胡商口中不甚流利的汉话,交织成一片不同于都城的、粗粝而热闹的市井气息。
听说近一年来凉州宵禁很晚,直到夜半才会关城门。
主仆二人坐着马车,走走看看,领略这塞上边城别样的黄昏景致。
暮色四合时,她们最后驻足在一座颇为气派的酒楼前。
此楼坐落的位置极佳,高三层,飞檐斗拱。
沈长妤抬头望了一眼:“就这儿吧,要个清静的阁子。夕食就在此解决了吧。”
主仆二人,被引至三楼一间临街的雅阁。
阁内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推开长窗,楼下街道灯火如星河流淌,喧嚣中带着边城特有的勃勃生气。
沈长妤点了两三样当地时令菜蔬并一道炙肉,慢酌清饮。
正用着,忽然听见隔壁里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多人酒酣耳热正高声谈笑。
其中一道嗓音格外浑厚如钟,透着一股熟悉的、不容错辨的豪迈与粗粝。
是贺岩山!!
沈长妤对他再熟悉不过了,他脑子简单,四肢发达,对萧灼忠心不二。
萧灼这人是极其讨厌蠢人的,唯独对贺岩山不反感。
因为此人,眼里,心里,甚至做梦时脑袋里装的都是他的主公萧灼。
沈长妤格外讨厌他,前世,他对她不敬,时常出言羞辱她,她也没少打他板子,惹得萧灼几次跟她翻脸。
这会儿,她听见贺岩山正大声嚷嚷道:“谢主簿,你让那些下人领着银钱,还故意怠工,这公主府迟迟修不完,你也不怕主公打你板子?”
谢遇哈哈一笑:“你懂什么?这就是主公的意思?”
“主公的意思?”
“对。”
“主公为什么要这么做?把这公主放在将军府里,岂不是处处不方便?老夫人都被她给骂过了,心里憋屈的很呐。”
谢遇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他:“那你猜猜为什么主公要这么做?你若是猜对了,今晚这顿饭,我请了。”
“难道是主公真的看上她了?”贺岩山自言自语,“也不对啊。就是她去了公主府,主公随时都可以去啊。这个……我不明白。谢主簿,你就别绕弯了。”
“你动动脑子吧,再不动都要生锈了。”
“哎,你这个人可真是的。要论玩心眼,我哪里是你的对手啊?你快些说,我这打了半月仗了,脑子够累了,不想再动了……”
“算了,直接告诉他吧。”顾翊听不下去了,便直接告诉了他实情,“这公主可不是寻常人家的女郎,主公说了,还是放在眼皮下才能安心。”
见他仍然是一脸疑惑,谢遇灌了口酒,说得更加直白:“把她放在大将军府方便监视。府里来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主公便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位公主年纪虽小,搅弄风云的本事可不小……”
沈长妤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脑袋里轰隆一声响,心头如同遭遇了重击。
自重生后,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是清晰明了了。
她十分确定,萧灼同她一样,也重生了!
而且,这个男人在防着她。
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这个男人的奏折就到了皇帝的龙案上。
他要求娶她为妻。
先前她百思不得其解,前世她为了阻止他叛乱,下令杀了他的好几名心腹,桓彦、谢遇,顾翊都在其中。
那时候,他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一刀劈了她。
此后,北朔人与羌国结盟在边塞作乱,他率兵抵御外敌。
临走前,他留了一句话给她,让她选择自己的立场。
他说只要他活着回来,便一定要改天换日,把沈砚从龙椅上推下去。
为了沈家的江山,她在他凯旋归来时,下了一道密令——杀了他。
结果可想而知,他没死。回来时,双眸通红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也是那时,她与他的日子再也过下去,她上书要求和离。
她一回到都城,他就起兵南下,攻入都城……
他是那么恨她,这一世却要娶她,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他也重生了,并且,比她回来的还要早。
怪不得霍辞一介文臣却上了战场,怪不得他这一世提前一年做了镇北大将军,怪不得凉州公主府会被大火烧塌,这都是他的手笔!
他要做的就是将她禁锢在眼皮下,不允许她和温家人联合起来,更不允许她支持沈砚。
原来如此!!!
他给她取名“皎皎”,实则他早就知道她的小字。
尚公主是假,那几日他做出来的温情体贴是假,一切都是假的!!
沈长妤倒抽了一口冷气,脑袋里乱到了极致。
不知道萧灼知不知道她是重生回来的?
若是知道了,她这次下降到凉州,岂不是自投罗网了。
不,不行。
沈长妤心中做了个决定,情况有变,计划不能变。
既然萧灼愿意演戏,那她陪他演下去,不能让他发现她是重生的。
一旦被发现,只怕她的后半生真的只剩下“圈禁”二字了。
她不想过那种日子。
她还有事情没完成,她要把温家人赶出朝堂,不允许他们祸害大玄的江山。
至于萧灼……坐不坐江山,那是后话,如今也只能够先顾眼下。
阿蛮见沈长妤捏着筷箸的手指都泛白了,忙小声提醒:“殿下,您的手……”
沈长妤想明白了,这才缓缓松了手:“没事,阿蛮那些话你就权当没听过吧,一个字都不准往外透露。”
“奴婢明白。”阿蛮忙点头。
驸马可真是可怕!
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心思深沉,表面上心疼体贴公主,背地里是想把公主圈禁起来,监视起来……
“走吧。”这饭也用不下去了,既然贺岩山此刻都出现在这里了,想必萧灼也已经回府了,“咱们也回府。”
趁着隔壁几人还在畅饮酣谈之时,沈长妤上了马车,从另一条路上回了将军府。
马车在府门前堪堪停稳,就看见凝翠小跑着冲了过来。
沈长妤掀开车帘弯腰下车:“何时这么匆忙?”
凝翠眉眼含笑,欢快道:“殿下,驸马回来了,已经在庭院里等了您一个时辰了。如今都等急了,派奴婢出来瞧瞧,看您回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