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23:47:48

车停时,陈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是裴庾欢的阳谋。

她不管不顾地将她推上陆云野的马车,便是要用这国公府的富贵,诱她亲上贼船,再用自己的命去划桨。

清醒过来的陈蛮立刻抛掉了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断在心中对自己说:

“陈蛮,你只是一介村妇,你大字不识,粗鄙不堪,只有一条贱命,是配不上这一府的富贵的……”

可当春梨为她掀开车帘,国公府那富丽堂皇的院落伴着落日余晖映入她的眼帘时,陈蛮心中的理智,“啪”一下断了。

带着所有的清醒和自知之明,一起消散在了这琼楼玉宇中。

别说那檐上的琉璃瓦。

便是走道两旁,那一棵棵树,一朵朵花,一根根草,都像是从金窟窿里面栽出来的。

神仙居所也不过如此了吧?

陈蛮一下子就扶住了头,生怕自己被这富贵晃晕了。

此刻,在旁伺候的小厮,已经帮她摆好了下车的脚蹬。

不同于绮罗轩那些小厮的谄媚,国公府的奴仆,各个面色严肃而谦恭,腰弯三寸,眉目低垂,十二分的低顺和恭敬。

春梨下车,欲要扶她,陆云野先伸出手臂。

陈蛮看到他沉稳的神色,顿了下,伸手扶住了他的腕。

硬质的衣料在指尖略微摩挲。

陈蛮心道这陆云野对待女人的模样,倒是与他兄长有几分相似。

双脚落到地上时,春梨又过来扶她。

小丫头倒是没被这院中的气势震住,双目仍旧带光,一副很想与陈蛮说几句小话的模样,但碍于周围人多,还是忍住了。

陈蛮不知这马车将她送到了何处,只觉得周围很是安静,既不见仆人洒扫,也不闻主人谈笑。

眼前有一气质高贵的嬷嬷,到她身前,对她与陆云野略微躬身:

“两位请跟我来。”

说罢,便在前引路。

陈蛮看了陆云野一眼,陆云野引她向前,她便与春梨,先一步跟在那位嬷嬷身后,陆云野随即跟在她身后。

几人于甬道中行了半刻,一幽静宅院出现在眼前。

陈蛮随那嬷嬷步入院中,嬷嬷为她开门:“姑娘请进。”

她心中忐忑,又去看陆云野,见陆云野也停在了门外。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对她点了点头。

陈蛮于是压下紧张与恐惧,步入屋中。

春梨并没有跟着,等她进屋后,嬷嬷便将屋门关上了。

屋内装饰摆件,皆于沉稳中透着尊贵与雅致。

目光所及之处,未见一个奴仆。

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陈蛮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她往前走,步入中厅,屋中的烛火突然抖了一下。

一身着大袖罗衫的美妇,慢慢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乌发如墨,肤白如雪,圆润的面庞,透着不俗的贵气。

陈蛮只敢浅瞧一眼,便被那气势所震,吓得跪在地上。

脑海中,那想了一路的问安话语,此刻竟是一句也提不到嘴边。

她先把脑袋叩在地上,而后于呼气吐气间,全力吐出一句:“问萧贵妃安,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等了半晌,顶上忽地传来一声轻笑,和一句和缓的声音:

“起来,让我看看你。”

那声音平静,带着威严,却又放的很轻。

陈蛮能听出其中藏着些许情绪,不由地抬起了头。

萧贵妃正站在她面前,与她对望。

烛光窜动间,陈蛮看到了她眉心皱起的欣喜与牵挂。

当那难过中透着怜爱与欣喜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时,陈蛮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怆。

还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仿佛她是这世失而复得的珍宝。

独一无二。

胜过万物。

可她是吗?

她不是。

她只是个出身微末的歌女。

可随意任人抛弃宰杀。

连报仇都不敢肖想。

视线模糊时。

陈蛮才察觉到自己哭了。

眼泪顺着眼眶掉落,又被她立刻垂眸敛于眼下。

有惶恐,有不安,有羡慕,也有嫉妒。

她想到自己的亲阿娘,卖她时脸上只有数着粮食的欣喜,与阿爹一同抱着弟弟离开时,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头。

也想到陆云远,于小院中幕天席地与她对天跪拜,说娶她做妇,爱她护她,矢志不渝。

她便信他,敬他,一心一意想跟着他把日子过好。

可这也不过是他信口胡诌的骗局。

要杀她弃她时,他连眼睛都不眨。

对天地的跪拜也可不作数,只说她是不知廉耻的外室。

可若她有一个这样的阿娘。

若她真的是这位金尊玉贵的贵妃的女儿。

若她能得贵妃教导。

她还会活的如此飘摇不堪吗?

还会被悄无声息地丢在荒山吗?

她能知道他们口中的“礼义廉耻”到底是什么吗?

她是天生命贱吗?

被喂毒的恐惧和被活埋的委屈,都在萧贵妃如水般的眸光中爆发,汹涌地席卷了陈蛮的整个思绪。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些,不是她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想的多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萧茹元瞧着她落下的泪珠,整颗心都被揪在了一起,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和旁的事情,扶着陈蛮的手,就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轻唤了一声“钦儿。”

陈蛮被拉进温暖的怀抱时,才从突然泛滥的情绪中猛然回神。

她于愕然中抬头,见萧贵妃正拍着她的背,双目泛红,眼带不忍:

“我的钦儿,这些年,你漂泊在外受苦了!”

说到此处,萧贵妃悲痛至极,难过得捂住了心窝。

陈蛮赶忙扶住她,一路将她扶到椅子上,心底慌乱地回忆自己之前于脑海中编好的说辞。

她明明想按陆云野说的那些话为自己找补、推脱的,想拿自己虽有玉佩,却不知身世这套说辞,来稳住贵妃,为自己拖延出一条退路的。

可她怎么,怎么就忽然悲愤上头,哭得忘我了?!

这委屈什么时候来不行,偏偏现在来?!

如今,萧贵妃已经握着她的手动了情,一口一个“钦儿”地唤她,这要让她怎么再说?

陈蛮嘴唇有些发抖,眼神也越发不安。

情绪渐退的萧茹元见状,便是更加的心疼。

她握住陈蛮的手:“钦儿,别怕,往后你再不必有任何担忧,也无需为前路忐忑忧心,母亲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让你此生安稳无虞,富贵太平!”

所有的解释都在此刻卡在了陈蛮的喉咙了。

她耳畔只剩这八个字——

安稳无虞,富贵太平。

眼睛眨了又眨,她不敢相信,又忍不住幻想,还是在最后问出声:

“贵妃娘娘真的要认我作女儿?”

萧茹元被她逗笑,抬起帕子帮她擦掉眼角的泪痕:“莫不是钦儿埋怨我当日将你送走,不想认我这个母亲。”

陈蛮哪里敢?

她直接就跪下摇头。

萧茹元又将她扶起,为她拨开因慌乱掉落的额发,又上上下下地端详她,眼中满是慈爱:

“陆二将你照看的不错,这身衣裳很衬气色,只是头面素净了些,母亲日后慢慢帮你添置。”

说完,又去握她的手,见到她手指上的伤痕,立刻皱起了眉:

“我听陆二说他是从匪盗手中将你救下的,没想到竟然伤得这么重,十指连心,一定很疼吧?”

陈蛮思绪当即混乱,开始卖力思考她何时遭遇过匪盗又何时被陆云野救过,迟滞呆愣的神色,让萧茹元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我的好钦儿,真是吓着了,待你好好将养些时日,母亲再问你吧。”

说罢,她一边拉着陈蛮坐下,一边对门外道:

“温絮,带人进来吧。”

屋门轻开,陈蛮见方才的嬷嬷带了两个婢女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婢女手中端着一个木托盘。

托盘上是一碗清水。

陆云野紧随其后。

待到所有人都进来后,屋外守着的小厮关上了门。

萧茹元温和地握住陈蛮的手:

“好孩子,都说血浓于水,做完这件事,我们母女就真正相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