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仁和楼。
跑堂的小二在一楼的人群中来回穿梭。
有的于店外招引刚下马车的客人。
有的在堂内忙活着上菜。
吆喝声盖过了车马铃响。
加上觥筹交错、举杯相邀的谈笑声,整个一楼都是一派热闹景象。
只是当引客的小二见到其中一辆马车帘后递出来的帖子后,立刻变了脸色,点头哈腰地招呼着马夫将车驾往仁和楼的后院引。
看院的门房,一个恭敬地下来迎车递凳子,一个拔腿往厅堂里跑,摇晃一楼的红丝绳,引得二楼的铜铃“叮叮当当”一阵响。
待到马车停下,穿着考究的侍女便从二楼迎了下来。
这帖子是仁和楼派发出去的标识。
青色为贵客,是曾在楼中豪掷万贯以上的贵人。
紫色为重客,是城中叫得上名号的侯爵、皇室。
而红色,则是专为为萧贵妃及誉王要用之人准备的。
是以,见到红帖,众小厮侍女一分都不敢怠慢,关了后院门,便恭敬候在马车旁。
夏桃将手中缰绳递交给小厮,也去车旁迎着。
秋石掀开帘子,一身绫罗绸缎的裴庾欢从车里钻出,任夏桃扶着,提裙下车。
白色帷帽下,镶了蓝宝的流苏钗冠随着她的步伐颤动,便是隔着白纱,也能略窥其风采。
只是谁都没想到,今日拿了誉王红帖前来仁和楼议事的竟然是个女子。
侍从们不敢过多揣测她的身份,只由那几位迎下来的婢女引着,从后面专门的楼梯,往三楼的雅间去。
跟在她身后的夏桃和秋石二人,一人取了一个刻了金纹的红木箱,跟在她身后。
上到三楼,再走过半条装扮典雅的甬道。
侍女恭敬地开门口,裴庾欢于屋中见到了陆云野口中的盐铁副使,吕白戈。
吕白戈年逾四十,身量矮小,眼细而精,唇似笑非笑,蓄一山羊胡须,见人时略略捋着,一副官场做派。
帷帽下的裴庾欢略一挑眉,一边在心中腹诽这张脸是她最讨厌打交道的那一类,一边取下帷帽,恭敬地迎了上去:
“吕大人!”
她提着裙摆上前做礼。
吕白戈见状,这才慢吞吞起身,但没还礼,只是拿眼神在她头上、身上戴着的头面镯子上一瞥,略微应道:“裴掌柜。”
他知此女是江南裴家的人,商户出身,又是个妇人,寻常来论,实在没资格与他攀谈。
遑论同席宴饮。
可惜,萧贵妃娘娘的命令,他不能不从。
虽不知此女到底为娘娘做成了何种大事,能引誉王为她牵线搭桥。
但既然接了这个令,吕白戈还是要卖她一份薄面。
所以一通虚礼后,吕白戈先入座,又对裴庾欢做了个请的手势,裴庾欢这才坐到他对面。
两人这次都不是为吃饭而来的,加之裴庾欢又是女子身,所以吕白戈没要酒,只让侍女上了一壶好茶。
待到茶香四溢时,裴庾欢才笑道:
“听闻南边茶引一事闹得厉害,连烧了好几个茶园,这仁和楼还能采买到这种品质的小龙团,当真是难得。”
“江南裴家,茶园四所,连起来达近百亩,这论起茶,裴掌柜应当是行家。”
裴庾欢敛眸笑道:“不敢当,小女只是略知一二,论品茶,还得请吕大人不吝赐教,多多指点。”
她说着,右手边的春桃上前,打开了手中的箱子。
吕白戈略微一瞥,见其中一包包,净是盖着裴家印子的茶团纸包,声音冷了一分:
“如此贵礼,本官可不敢当,掌柜还是拿回去自行品用吧。”
“几包略表敬意的大龙团罢了,还望吕大人能品鉴一二,也好为我裴家茶行,略指一条明路。”
裴庾欢起身,取了那木盒亲放到吕白戈面前。
她动作轻巧恭敬,可那盒子落在桌上时,却发出一声短促闷响。
显然不是几包团茶能有的重量。
吕白戈伸手取了一包茶,这才看到,一层茶团下,竟埋了密密麻麻、大半箱的金叶子。
他这才挑眉,将那茶包放了回去,略微满意道:
“裴掌柜如此客气,本官也不好拂了你的好意,这茶就收下了。”
裴庾欢笑着拱手,又引秋石上前:
“好茶配好器,这套茶具,还望吕大人不要嫌弃。”
盒子打开,露出其中的紫砂壶。
见过第一个盒子,吕白戈自然知道这套茶具也内有乾坤,他捋着胡子笑起来:
“裴掌柜当真是太客气了。”
裴庾欢也笑:
“小女久闻吕大人大名,能得一见,是此生之幸,只是小女心中有一忧愁之事,不知吕大人是否能为小女解惑?”
吕白戈合上木盒盖子,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庾欢便道:“大人也知我裴家茶行起家,可这两年,却空有茶园,没有茶引,导致茶叶堆积成灾,茶农也闹着要烧园子,若大人能于危难中救我裴家一命,我裴家来日定然涌泉相报。”
吕白戈转了下眼珠,脸上的笑意又沉了下去。
他就知道这女人是为了茶引的事来的。
如今要售卖茶叶,得茶行先给盐铁司交了税银,再领取这朝廷下发的卖茶凭证,才能卖茶。
这便是茶引。
茶引上明商行、定量、种类。
商行要贩茶必须严格遵守茶引的规定。
无论产量如何,也无论这茶商手里有多少茶田。
规矩定的极严,稍有违规,便是私茶重罪,整个茶行都要被查封收公不说,人轻则受刑入狱,重则黥面流放。
是以,就算茶叶烂在地里,也没人敢私贩茶叶。
原本,这茶引本是交上税钱便能领,但近十年来,因南北战祸不断,需得以民养兵,这茶引的规定越发严苛。
不仅数量限制得更严格,还与北方运粮的事挂上了勾。
往北军驻守之地运送粮食的行商,皆可凭运粮数量,与边防指挥使兑换茶引。
直接导致那些大茶商能拿到手的茶引份额大幅缩水。
像裴家商行这种江南地带有名的商行,都受到了不小影响,那些小商行就不用提了。
但茶引份额的骤然紧缩还有别的原因。
执掌盐铁茶之事的吕白戈,非常明白这其中的浑水到底有多深。
想到皇后娘娘与太子,又想到贵妃娘娘与誉王,吕白戈的眼珠转了又转,才对裴庾欢道:
“裴掌柜,不瞒你说,这件事无数双眼睛盯着,便是我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应允。”
裴庾欢闻言,心中一沉,正要再增加筹码,忽然见吕白戈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千斤,本官只能给裴掌柜调批一千斤茶引,再多,恐要惊动正使大人。”
裴庾欢愣了下,当即喜笑颜开,抬手连连作揖:
“如此,足以救我裴家茶园,多谢吕大人相助,此等大恩,我裴家定当牢记,岁岁不忘。”
重新坐到马车上时,裴庾欢仰头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根本藏不住。
她对秋石笑道:
“难怪二弟一心想科举中状元,做官的确实厉害,我那狼心狗肺的叔婶求了三年都没求到手的茶引,今日半个时辰,便拿到了一千斤。”
秋石露出笑容,由衷地为她高兴。
裴庾欢高兴了一会儿,想到被陆云野带走的陈蛮,她探头对着外面驾车的夏桃道:
“一会去趟绮罗阁,咱们给陈蛮这个金疙瘩再做几身衣裳。”
卖一个陈蛮,换一千斤茶引,这个生意果然稳赚不赔,一本万利!
她往绮罗轩去的路上。
陆云野则刚从金翠阁出来。
掌柜捧着两个盒子,一路相送。
他将大的接到手里,又让随行的云朗接了小的。
随即坐上马车,往镇国公府去。
他想,今日若再不去恭贺他大哥新婚,周慧淑大约要找他麻烦了。
是以,回府后,他先让清和去禀了陆云远,又在晚膳前,带着木盒踏进了陆云远的院子。
陆云远和郑知瑶正在小厅堂等他。
听到小厮来报,郑知瑶抬起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