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的‘蛮’?”
陈蛮愣了下,去看纸上陆云野写的那两个字,她不觉得陆云野会戏弄她,可……
回忆涌上心头,她想起自己被陆云远救于荒野的那一日。
他送她往城中去。
她怕田守仁,想寻个庇护,一路都在没话找话。
说自己凄苦的身世,说自己琴艺的精妙。
只要能引起这军爷的恻隐之心,将她带去更远点的镇子,她就能彻底挣脱田守仁的纠缠,再寻个戏班谋生。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她的名字。
“爹娘只留了这一个名字给我,可惜我到现在也不知要怎么写。”
一路沉默的军爷第一次停下了步伐。
他拉着马,从腰间抽了佩剑出来。
马背上的陈蛮吓了一跳,以为他被自己吵得烦了,要一剑封喉。
惊惧之际,却见他剑刃冲地,在土上写了个“陈”字。
陈蛮住的陈家村祠堂有这个字,她见过,也认得。
她这才意识到,他是想写名字给她看。
她连忙补充:
“是‘馒头’的‘馒’。”
那时,陆云远的剑顿了一下,似是思考了一会,才又开始慢慢滑动。
陈蛮便认真地看着,把他写出的字,认真地记在心上,一直记到现在。
她没想过,原来从那时,陆云远就在戏弄她。
她再不懂学问,也知道“野蛮”这个词中包含的粗鄙和无礼。
以前戏班子里,柳香香就拿“蛮妇”这个词骂过她。
没想到……
陈蛮盯着那两个字,眼圈蓦地一下就红了。
没想到她以为的真心,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
陆云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见她转过脸去时,有一瞬的愣怔,脸上的笑意也跟着退了。
“阿蛮姑娘?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解释道。
陈蛮转过头去擦了下眼睛,再转回来时,已然遮掩了情绪,换成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
“让陆二爷看笑话了,是我粗鄙无识,连名字都写不对,竟被别人戏弄了这么久,才后知后觉地知晓。”
她取了白纸,欲要把自己方才写的字盖上。
陆云野却抬手挡住了。
在陈蛮藏丑之前,他先一步拿起了她写的那个“蛮”字。
“或许,教你写这个字的人,只是希望你不用再像口粮那样被他人随意交易买卖,而可以像劲草,蛮横不羁,活的自在。”
陈蛮没想到,“蛮”这种字,陆云野都能七拐八拐拐到夸人的含义上去。
她当然不觉得陆云远会有这样的好心思,可见陆云野如此绞尽脑汁地宽慰她,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跟着笑笑:
“二爷说的有道理。”
陆云野见她眼角带红,虽是笑着的,可低落的情绪仍旧明显,干脆将陈蛮写字的纸打卷收回袖中。
陈蛮见状赶忙制止:“写的不好看,二爷别拿走。”
陆云野道:“日后阿蛮姑娘若成墨林翘楚,这字便是难得的真迹,或可值千金,我便先收着。”
陈蛮已经被他说红了脸。
若不是此刻陆云野神色淡淡眼神正直,她真以为他在取笑他。
可陆云野已经把纸收到袖子里去了,她也不能去抢,只好有样学样,也把陆云野于纸上落下的“野蛮”二字卷起来,捧在手心。
“我倒瞧着陆二爷成名的希望比我大些,多半是我早发财。”
陆云野略微挑眉:“那便拭目以待。”
送走陆云野时,陈蛮脸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的眼神才沉了下去。
兰翠去送人。
春梨去请沈司籍。
陈蛮望着陆云野离开的大门,狐疑中带着探究。
她在戏班里长大,见过的男人不少,早就养成了一种直觉,能敏锐地察觉到男人对她的心思。
陆云野也不例外。
此前她只当他是萧贵妃的亲信,想试着摆出她惯常的可爱模样去讨好一下。
可今日,这是什么意思?
陈蛮当然知道她并非国色天香,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的卑微和柔顺。
只凭这样,就能引得陆云野这样的人倾心于她?
她不信。
可说是逢场作戏,似乎又太过不着痕迹。
陈蛮有些看不懂他。
不过,这是个不错的苗头。
她想,她有时间观察他的目的。
也可以顺着他摆出的姿态攀缘而上。
若能利用他,或许能保自己无虞。
陆云野离开后,陈蛮练字认字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
连沈司籍都有点吃惊。
在她接连写了十页字帖后,忍不住问道:
“小姐,陆指挥使可是骂你了?”
陈蛮只道:“一番卖弄才知学疏才浅有多丢人呐。”
她痛定思痛地望着沈辞清:“沈司籍,您定然要好好教我,不要被我气走,我一定好好学,绝不辜负您!”
沈辞清哑然失笑,边摇头,边取出册本,在她每日的课业上又加了一个时辰。
半月后,陈蛮终于将《千字文》认熟,写会了。
而裴庾欢则趁着这十几天,带着吕白戈所批付的茶引,乘船一路南下,直奔扬州城。
她加了双倍工钱,路赶得急,十日便到了。
下船时,只有身强体壮的夏桃神色无恙,裴庾欢和秋石都脸色发白两腿飘飘。
裴淮安带着三个奴仆等在岸边。
远远看到,赶忙快步迎上前:
“阿姐?秋石?你们两个怎么脸色这样差?没给自己备下药吗?”
裴庾欢瞧她一眼,疲惫的双眼便浮现笑意,她伸手比量了他的身量道:
“数月未见,瞧着你不仅个头高了,身子也壮了,饭吃的不少呀。”
裴淮安今年十六,是裴庾欢的一母胞弟,也是她现今唯一尚且在世的亲人。
他与裴庾欢面容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她的清冷,多了几分儒雅。
身上一件月白麻质长衫,瞧着风度翩翩。
裴庾欢看到,却在他脑袋上拍了下:
“不知河边风大吗?怎么连个斗篷都不披?我告诉你,我这次是回来办要紧事的,你若是病了拖我后腿,我可不饶你。”
裴淮安这一下挨得结实,他瞧了眼憋笑的夏桃和秋石,又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人,很是不满地蹙眉道:
“阿姐,外人面前,好歹顾及一下我的尊严吧?”
“哪里有外人,这里全是自己人。”裴庾欢道。
边说边大步向前,直接上了裴淮安的马车。
三奴仆去接船上卸下来的箱子。
秋石则带着最重要的东西,与裴庾欢一同钻进了马车。
夏桃两下跳上马,对还愣在原地的裴淮安道:
“二少爷,您上不上车,您若不上车,奴婢便随小姐先走一步了。”
裴淮安无奈,只能赶紧跟上去。
待到车马从郊外往城中赶时,裴淮安才又问:
“春梨那丫头没跟着回来,看来阿姐在京城那事办的很顺利?”
裴庾欢微微一笑,对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拿到了一千斤茶引的份额。”
裴淮安微微睁大双眼,惊喜中又带着难以置信:
“为这事,二叔和三叔腿都要跑断了,不知从账上昧了多少银子去送礼疏通,这才拿了二百斤的引,暂且压住了茶园那边的院子,你这一千斤,怕是整个商行都要眼红!”
没有茶引。
采摘晒好的茶叶就不能卖。
钱收不回来。
等于白干一年。
尤其是对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茶农来说,半文工钱都领不到,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想往别的铺子卖,地契还在裴家手里捏着,卖了就算盗,要去蹲大牢。
真是要么在家里饿死,要么在牢里看着家人饿死,横竖都没有活路。
所以茶农们凑在一起,选了三个带头的,举着家伙事蹲在裴家大门前讨说法。
裴家当家的,要么按采茶量给他们发工钱,要么写一张专门的文书契约,允许他们自己背着茶叶去其他商行讨生计。
总是就是要给他们一条出路。
去年,裴家就没拿到茶引。
若今年再废一年,他们宁肯现在就跟裴家拼了。
不过是烂命一条。
裴淮安说起这些事来,还语带担忧。
裴庾欢听着,却只是冷笑:
“二叔三叔一直都不是堪用的,若不是用腌臜手段害了爹娘,裴家基业又怎么可能落到他们手中?不中用的东西,抢到了也不中用。”
想着被这几位“长辈”谋划着嫁去京城的那一遭,裴庾欢冷静的眸底,逐渐闪烁杀意:
“咱们现在就去商会,见见这两位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