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森罗宝殿的崩塌,并未发出惊天巨响。

那是一种无声的、缓慢的侵蚀与消解。

巨大的墨玉穹顶残骸并未砸落在地,而是在半空中便如同被无形的手搓捏一般,化为亿万闪烁微光的粉尘,随即被依旧在殿内激荡的混乱能量风暴彻底吞噬、同化。

支撑天地的巨柱,寸寸碎裂,如同流沙般簌簌坍塌。

雕琢着鬼王冥神的墙壁,片片剥落,露出后面那混乱、蠕动的暗红色血肉般的底层结构——那才是森罗宝殿真正的、如同活物的本体,此刻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嗡鸣。

烟尘弥漫,却非阳世尘埃,而是由破碎的空间规则、逸散的神魂力量以及纯粹的毁灭意志混合而成的灰烬。

这些灰烬带着沉重的质感,无声落下,覆盖在龟裂的墨玉地面残骸上,覆盖在那些被神战余波震碎魂体、肢体残缺、发出无声哀嚎的鬼吏判官身上,也覆盖在那依然屹立在废墟一隅、艰难撑起一道幽蓝金纹光罩的两道身影之上。

混乱的能量风暴并未因殿宇的崩塌而停歇,反而因失去了空间的束缚而更加狂暴地肆虐。

幽暗与冰蓝的洪流、赤红的业火、污秽的诅咒暗流……彼此撞击、撕扯、湮灭,将原本庄严肃穆的阎罗殿堂核心区域变成了一个混沌翻滚的死亡旋涡。

毁灭的能量乱流如同无形的刀刃风暴,在废墟中犁开一道道新的深渊裂痕。

“咳咳……咳……”

苏晚单膝撑地,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动魂体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幽蓝中带着淡金的魂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她双手死死握着那支裂痕遍布、此刻却在尖端萦绕着一圈微弱却异常凝练淡金纹路的判官笔!

笔身正剧烈地嗡鸣、震颤!

融合那一缕碑灵精粹带来的沉重守护之力,不仅让她此刻承受了超越极限的负荷,更让这笔仿佛拥有了生命与重量,在拼命对抗着外界毁灭洪流的同时,也在她体内激起更猛烈的风暴。

柳烟儿蜷缩在她撑起的光罩最内圈,魂体半透明得几乎要消散,那道紫色的伤痕如同烙印般狰狞,每一次光罩受到冲击,都让她痛苦地痉挛。

她看着苏晚那被灰烬覆盖、不断逸散出魂血光影、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眼泪无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灰烬留下污浊的痕迹。

“大人……您……”

柳烟儿虚弱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说话……凝神……守住……”

苏晚的声音从齿缝挤出,异常沙哑。

幽蓝的瞳孔边缘渗出的血丝更甚,她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控制那支仿佛要挣脱束缚的“新笔”上。碑灵的意志深沉如海,守护的执念如山岳。

她感觉自己如同一叶在滔天海啸中逆行的扁舟,既要抵抗毁灭的冲击,又要驾驭舟身不被舟本身拖入深渊。

每一次调整笔锋,那淡金纹路闪烁,都像是以灵魂为薪柴点燃的火焰,灼烧着她的魂核。

就在苏晚感觉自己魂体即将崩解的边缘——

哗啦!

一股庞大、柔和、带着抚慰灵魂力量的金色佛光,如同水银泻地,骤然从破碎殿宇的东侧残壁缺口涌入!

佛光所过之处,肆虐的混乱能量被抚平,暴躁的诅咒低语被净化,就连那些灰烬似乎都沉重了几分。

紧随其后,一道清正平和的青色玉符光辉,带着无上清韵,如同九天流泉般灌注而下,将另一片混乱的区域稳定下来。

最后,一条略显暗淡、却依旧威严赫赫的金龙虚影裹挟着风雷之势盘旋而至,龙吟低沉却蕴含镇世之力,强行撑开了一片相对稳定的空间。

地藏、天庭、龙族……三方在混乱后期赶至的力量终于合力,强行压制了那片核心区域的毁灭风暴。

那恐怖的、如同混沌熔炉般的能量旋涡开始缓缓平息、散去。

烟尘渐落。

废墟的全貌一点点呈现。

秦广王蒋歆所在的垂光王座区域,那片残存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墨玉高台依旧存在。

余光早已散去。

王座之上,秦广王高大的身影依旧端坐,然而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迟暮衰朽之气弥漫其身。

他左边太阳穴上,那一点细微的铁灰色锈斑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延伸出蛛网状的灰败丝线,爬满了他半边脸颊。

他的双目半阖,深邃的瞳光黯淡了九成,唯有当目光偶尔扫过自身被侵蚀的手掌(掌心还残留着对抗玄冰精芒的冻伤)时,才猛地爆发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痛楚与……一丝冰冷的、洞察了某种深渊的震惊与了然。

他似乎微微动了下嘴角,只有极其靠近的鬼吏才能勉强捕捉到一丝无声的音节:“……九幽……血海……还好封印没破”

在秦广王左右略下位置,冰晶弥漫的废墟中,楚江王历温显出身形。

他同样脸色苍白,冰蓝色的帝王神袍多处撕裂,周身寒气显得有些虚浮不定。

他手中提着一柄寒气凝练的冰晶长矛,矛尖竟有细微的裂痕!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一片被污秽黑泥覆盖的焦坑——转轮王薛礼最后消失之地。

薛礼的气息几乎消失了,只留下那处焦坑散发着狂暴的能量残留和浓烈的血腥味。

历温冰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极致的冰冷,如同永冻的北冥寒渊。他似乎在确认着什么,又似乎在思考薛礼究竟是被卷入毁灭核心,还是……

阎罗王所化的赤红光晕在稍远处闪烁不定,光芒比之前黯淡了许多,但那股业火红莲的气息依旧威严。

他的虚影同样受到波及,变得更加模糊。

卞城王的铁灰虚影已然消失无踪,不知是隐藏遁走,还是被抹除在混乱中。

五官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的虚影皆已不见。

随着毁灭旋涡的平息,一些被重创但未彻底湮灭的高阶鬼吏挣扎着从废墟中爬起,哀嚎呻吟。

整个森罗宝殿核心区域,一片劫后余生的惨烈景象。

“咳……咳咳咳……”

秦广王的咳嗽声打破了沉寂。

那声音嘶哑艰涩,带着浓重的腐朽感。

他尝试起身,动作却异常迟缓。

下方所有还清醒的鬼吏,无论是重伤的还是刚刚爬起的,都屏住了呼吸,敬畏又恐惧地看向王座。

他挥了挥手,一个手势之下,森罗殿内残存的空间规则开始自行修复、稳固,虽然破碎之处仍触目惊心,但总算脱离了随时崩塌的状态。

“……阎罗王……劳汝……暂掌……森罗殿……”

极艰难而缓慢的话语从秦广王口中吐出,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极大心力。

那点锈斑似乎又延伸了一丝。

赤红光晕波动了一下,一道凝实了些许的阎罗虚影在秦广王略下的位置显现:

“谨遵首殿法旨!”

声音依旧洪亮,带着业火不灭的威严。

秦广王的目光终于艰难地、缓缓地转向了废墟边缘那片残留的幽蓝金纹光罩。

他的视线穿透灰烬,落在光罩中那支裂痕遍布、却绽放着微弱而纯净淡金纹路的判官笔上。

黯淡深邃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转瞬即逝。

“苏晚……”

声音虽弱,却清晰地传递到苏晚耳中。

苏晚猛地一震,强行压住喉头翻涌的血气,抬头,对上秦广王那半张灰败、半张勉强维持威严的脸庞。

在那双饱受侵蚀、却依旧深邃洞彻的目光注视下,苏晚竟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却绝不容置疑的意志——那是一种属于帝王的托付,一种将未来系于新芽的决然。

“……平权司……正判官……”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即日……赴任……整饬……”

秦广王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肺腑咳出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

他痛苦地弓下腰,掌心再次溢出淡金神血,那灰败的锈斑仿佛受到了刺激,又延伸了一分。

阎罗王虚影赶忙上前一步,赤色神光涌动,试图缓解。

“……森罗殿……重议……”

秦广王无比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他缓缓抬起一只被侵蚀得越发明显的手,屈指,遥遥一点!

嗡!

一枚非金非玉、色泽黯淡、却散发着沉凝古老气息、形似令牌的漆黑印玺虚影自他指尖飞出,跨越空间,瞬间没入了苏晚撑起的光罩之内!

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压,那黑色印玺虚影直接投入了苏晚手中那支裂痕遍布的判官笔!

笔杆剧烈一震!

那裂痕之中,仿佛被强行注入了某种沉重浩瀚的规则本源力量!

幽蓝笔杆上瞬间爬满了玄奥繁复的黑色符文烙印!

与之前融入的那一缕金色的、守护的碑灵精粹交相辉映!

裂痕依旧在,整支笔看上去仿佛随时会破碎。

但这支融合了千年厉鬼怨气、前世御史风骨、镇魂碑灵守护残念、以及此刻秦广王强行渡入的古老规则印记的笔——已然彻底蜕变!

秦广王做完这一切,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

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彻底倚在王座之上,双目紧闭,唯有胸膛还能看出极其微弱的起伏,衰朽之气如同浓雾般将他包裹。

阎罗王赤红的虚影气息似乎又弱了一分,依旧维持着姿态。

楚江王历温无声无息地收起了冰矛,看了一眼秦广王的状态,又瞥了一眼那片焦坑,最后目光扫过苏晚手中那支光芒流转不定、散发着奇异威势的判官笔。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某种复杂难明的情绪终于彻底沉淀,化为一片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决然。

他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无声的冰蓝寒潮,瞬息消失于崩塌大殿的断壁残垣之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气息痕迹。

走了。

带着属于他的谋划和代价,隐入暗潮。

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苏晚紧握着那支变得滚烫、沉重、仿佛承载着整座阴司重量的笔,笔锋传来的力量感让她险些再次咳血。

她低头凝视着笔身交错的裂痕,裂痕中新生的符文、守护的金芒、承载的规则烙印……它们彼此交缠、对抗、却又在一种冥冥的约束下达到微妙的平衡。

“平权司……”

她轻声重复。

声音在笔身的嗡鸣中几乎被掩盖。

目光抬起。

越过遍地哀嚎的废墟,越过暂时被阎罗王神力约束的混乱中心。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森罗宝殿那巨大的、早已崩塌殆尽、只剩下几根残破基座和遍地狼藉碎屑的入口——那里曾是所有亡魂踏入阴司至高殿堂的第一步。

再没有巍峨大殿的遮蔽,阴司灰蒙蒙的“天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照亮了森罗殿核心区域无尽的破败、创伤与……那一处废墟角落,由几块巨大墨玉碎块勉强拼凑成的、低矮简陋的“台案”旁,一道佝偻、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吏服的老鬼身影,正抱着一堆散乱的、似乎是刚刚寻回的地府基本律法玉简,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庄重地,将其堆放在那“台案”之上。

那是平等司唯一的老鬼吏。

他动作笨拙,但目光坚定。

苏晚收回目光,又落在柳烟儿苍白却写满关切与决绝的脸上。

最后,她的视线紧紧锁在自己手中那支如同背负着山海的笔上。

“大人?”

柳烟儿小声唤道。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魂体的剧痛与笔锋传来的沉重。

她单手撑着龟裂的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笔,站直了身体。

她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地越过断壁残垣,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魂光印痕,越过挣扎呻吟的鬼吏躯体,走向那方由破碎墨玉石块勉强堆叠成的“平权司署衙残基”。

走到那简陋石案前。

老鬼吏退到一旁,恭敬垂手。

苏晚没有看阎罗王的方向,也没有看那些散乱的玉简。

她的目光笔直地穿透这片残破的天地,投向虚无。

手中的笔缓缓提起,幽蓝的核心、裂痕中的规则符文、笔尖萦绕的守护金芒同时亮起。

笔锋悬于石案上空。

“平权司,”

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堂前的锋芒毕露,也不是森罗殿内的雷霆万钧,而是一种历经血火后沉淀下来的、金石般冰冷坚硬的质感,如同刻录法典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凿入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空间。

“首判印行,司门洞开。”

“受理诉状,不分贵贱。”

“查勘案情,明辨是非。”

“依律裁断,无有偏倚。”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宗旨与决心。

笔锋随着话语划落。

嗤——

笔尖并未接触石面。

但就在笔锋划动于虚空的同时,那堆放在石案上的、代表地府古老规则的玉简中的一枚——《阴律总纲·序》卷,陡然亮起温和而威严的光芒!

其表面镌刻的玄奥符文仿佛活了过来,顺着笔锋游走的轨迹,在石案上方凝聚、显化!

而苏晚手中的笔,那裂痕中的黑色规则符文也流淌出丝丝神光,与那凝聚的符文相融、映照!

守护的淡金纹路如同纽带缠绕其上!

最终,这由光芒凝聚、蕴含古老规则与新判意志的文字,如同有了实体,无声地烙印在了那简陋石案的正中!

镌刻下的,正是——

“法”!

一个由幽蓝、玄黑、淡金三色光流交织而成的大字!

它散发着冰冷的公正、肃穆的规则、以及一丝源自镇魂碑、新生的守护气息!

当这个字落下的瞬间,整个废墟中心似乎都为之肃静了一刹。

就连那些痛苦的哀嚎声都短暂停歇。

阎罗王所化的赤红光晕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苏晚握笔的手稳定如磐石,感受着笔身内新旧力量碰撞、融合带来的沉重负荷,以及那深植于裂痕深处、几乎要与她魂魄相连的重量感。

她没有去试图参悟秦广王那烙印代表的深层含义,更没有心思去揣测轮转王和楚江王的去向与图谋。

路在脚下,司门已开。

执此重笔,立于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便是她苏晚——阴司平权司首任正判官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