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镇后街的铁匠铺,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味——燃烧不充分的劣质煤炭的呛人烟气、滚烫金属淬火时蒸腾起的刺鼻水汽、还有陈年铁锈和汗水的味道。尼古拉斯·赵四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光线昏暗,唯有炉膛里跃动的橘红火焰是唯一鲜亮的色彩,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和半成品铁器。老汤姆,这个罗格镇资格最老的铁匠,正佝偻着背,用一把粗锉打磨着一块犁头。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沾着煤灰,裸露的粗壮胳膊上肌肉虬结,青筋如老树根般盘踞。
“汤姆师傅。”尼古拉斯·赵四的声音在空旷的铺子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汤姆慢悠悠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来人,最终落在他手中那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羊皮纸上。“又是你,小子。”他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这次又想折腾什么玩意儿?”
尼古拉斯·赵四走上前,将图纸小心翼翼地铺在沾满油污的工作台上。“请您看看这个,我需要打造上面的部件。”
老汤姆放下锉刀,用指关节粗大的手指捏起图纸,凑到炉火的光亮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些……铜线圈?还有这些磁铁?尺寸要求这么精细?”他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尼古拉斯·赵四,“小子,你要的这些玩意儿,可不是便宜货。光是纯度足够的铜线,就得花不少钱。还有这些形状古怪的磁铁,我得专门去定制模子,费时费力。”
他抖了抖图纸,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像是在抗议这超出常理的构思。“而且这设计……我老汤姆打铁打了整整四十年,从给骑士老爷修铠甲,到给海盗船钉撞角,什么稀奇古怪的武器没见过?可你这……像个大号纺锤,又像个塞满铜线的铁罐子,还连着这怪模怪样的扳机和管子……这算哪门子武器?烧火棍都比你画的这玩意儿实用!”
尼古拉斯·赵四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老汤姆的质疑在他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还是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深吸一口气,从破旧、沾满油渍的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同样磨损严重的小布袋。解开系绳,他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柜台上。
叮当几声脆响。三十二枚磨损严重的贝利铜币,在昏暗光线下毫不起眼。而压在这堆微薄积蓄之上的,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金耳环。耳环造型简约,是一弯纤细的新月,末端镶嵌着一粒细小却纯净的蓝宝石。它静静地躺在粗糙的木板上,金子本身的光芒似乎被油污掩盖,但那粒蓝宝石却在炉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一丝倔强的、幽深的蓝光。
“这是我全部的积蓄,”尼古拉斯·赵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还有这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老汤姆的目光瞬间被那枚金耳环吸引。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拈起,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金子在移动间,终于挣脱了油污的束缚,在穿过高窗缝隙的晨光中,闪烁出属于贵金属的、令人心安的温润光泽。那粒蓝宝石,则如同凝固的海水。
“啧……”老汤姆咂了咂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耳环,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衣衫破旧却眼神执拗的年轻人。“定金?”他掂量着耳环的重量。
“是的,定金。”尼古拉斯·赵四将耳环坚定地推过柜台,推向老汤姆。“完成后,我再付剩下的材料费和工钱。”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这不够,但我保证,只要东西做出来,您会得到远超它价值的回报。”
老汤姆沉默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金质耳环。铺子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集喧嚣。时间仿佛凝固了。终于,老汤姆将耳环紧紧攥在手心,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三天。”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尼古拉斯·赵四,“三天后来取。不过小子,丑话说在前头,别抱太大希望。按你这图纸,就算我能把东西打出来,这玩意儿……”他用下巴点了点图纸,“看起来也根本没法用!像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别指望它能打死一只老鼠。”
尼古拉斯·赵四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丝。成了!第一步迈出去了。他没有辩解,只是深深看了老汤姆一眼,点了点头。“三天后,我来。” 他转身推开铁匠铺沉重的木门,清晨更清冽的空气涌入。就在他跨出门槛的瞬间,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冰冷而充满野心的冷笑。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做技术革命。*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轰鸣,盖过了老汤姆的质疑和罗格镇的嘈杂。
**三天后。**
这三天对尼古拉斯·赵四而言,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他几乎无法入睡,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图纸的每一个细节,计算着磁通量、电流强度、线圈匝数……简陋的草棚住所里,他用捡来的木炭在墙壁上涂满了复杂的公式和结构草图。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尼古拉斯·赵四就出现在了铁匠铺门口。铺子里的炉火已经生旺,比平时更旺。老汤姆似乎一夜未眠,眼袋浮肿,但精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来了?”老汤姆的声音有些沙哑,指了指工作台旁边一个用厚帆布盖着的物件,“东西在那儿,自己看吧。小子,为了你这堆破铜烂铁,我这把老骨头差点散架。”
尼古拉斯·赵四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几步冲过去,掀开了帆布。
展现在眼前的部件,与他图纸上的构想惊人地吻合。几个核心部件:
1. **核心枪管/加速轨道:** 两根打磨得异常光滑、笔直的硬质精铁长管,并列固定在一个沉重的铸铁基座上。内壁光滑如镜,这是老汤姆用独门秘技反复研磨的结果,为的是减少摩擦。管壁厚度适中,既保证强度,又不至于过重。
2. **强磁铁阵列:** 按照图纸要求,一组八块经过特殊锻造、磁力强劲的马蹄形磁铁,被巧妙地镶嵌在精铁长管的特定位置,两两相对,形成四组强大的磁场聚焦点。磁铁表面泛着幽深的乌光,靠近时能明显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吸斥之力。
3. **储能线圈:** 这才是最让老汤姆挠头的部分。一大捆用极高纯度铜线紧密、均匀地缠绕在特制硬木骨架上的巨大线圈。铜线细密,缠绕得一丝不苟,呈现出一种精密器械特有的美感。线圈两端引出了粗壮的铜制接线柱。旁边还放着一个体积稍小、但同样缠绕精细的触发线圈。
4. **其他构件:** 包括一个手动曲柄发电机(结构简单但坚固)、一个笨重但容量巨大的铅酸蓄电池(这玩意儿花了尼古拉斯·赵四几乎一半积蓄提前淘换来的旧货)、一套粗糙但功能齐全的扳机和击发联动装置、以及各种用于连接和固定的铜片、螺栓、绝缘胶木垫片等。
“铜线纯度我亲自试过,导电没问题。磁铁的磁性也够强,吸个铁砧都费劲。”老汤姆走过来,指着那堆部件,语气复杂,“线圈按你说的缠了,圈数一丝不差。管子也磨得够光溜。但是小子,”他拍了拍那沉重的枪管基座,“这玩意儿加起来快有半扇门板重了!还有这线圈,缠得我眼花,手指都磨破了。你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尼古拉斯·赵四没有回答,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摸着冰冷的金属和光滑的铜线。这些部件,就是他梦想的基石。“谢谢您,汤姆师傅!它们……完美!”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火花。
接下来的日子,尼古拉斯·赵四像着了魔一样,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雷霆”原型机的组装中。他在镇子最边缘靠近垃圾堆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废弃的、四面漏风的木工棚。这里足够偏僻,也足够便宜,更重要的是,无论发出什么奇怪的声响或气味,都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组装过程远比绘制图纸艰难百倍。
**问题一:能量源与转换效率低下。**
手动曲柄发电机摇起来极其费力,产生的电流微弱且不稳定。连接到那个巨大的储能线圈上,线圈只是微微发热,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积蓄起图纸上计算所需的庞大电能。铅酸蓄电池老旧,内阻大,储存的电量有限,而且放电速度跟不上设计要求。尼古拉斯·赵四摇得手臂几乎脱臼,线圈储存的能量也只够让一枚小铁钉在枪管里勉强滚动几寸远,离“雷霆”之名差了十万八千里。
**问题二:绝缘失效与短路噩梦。**
高压电是“雷霆”威力的核心,也是组装时最凶险的敌人。简陋的绝缘材料(油浸过的厚纸、粗制的胶木片)在反复的充放电实验中不堪一击。一次测试中,储能线圈的高压击穿了包裹铜线的劣质棉布绝缘层,耀眼的电弧瞬间在工棚内炸响!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和四溅的火花,一大段昂贵的铜线被烧毁,连带着旁边的木支架也着了火。尼古拉斯·赵四扑灭火苗,看着焦黑的线圈和熏黑的墙壁,第一次感到了绝望的冰冷。他不得不拆下烧毁的部分,用更厚的绝缘材料重新包裹,并在所有高压连接处涂抹厚厚的沥青进行密封,但这大大增加了装置的笨重和丑陋。
**问题三:机械联动不畅与结构强度堪忧。**
扳机击发装置需要精确地将储能线圈储存的能量瞬间释放到触发线圈,再由触发线圈产生强大的脉冲磁场推动弹丸。然而,手工打造的联动部件精度不够,经常卡死或者动作不到位。一次暴力测试中,他强行扣动扳机,积蓄的能量未能顺利导入加速轨道,反而在储能线圈内部爆发!巨大的冲击力将固定线圈的木质框架震得粉碎,沉重的线圈像炮弹一样砸在地上,差点砸中他的脚。幸好磁铁和枪管基座足够坚固,没有损坏。他不得不重新设计更坚固的金属支架,并用更粗的螺栓加固所有连接点。
**问题四:磁场的干扰与损耗。**
强磁铁阵列虽然磁力强劲,但在实际运行中,它们产生的磁场相互之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干扰和抵消,导致聚焦效果远不如理论计算。而且,弹丸(他用废铁车削的小圆柱)在高速通过磁场时,产生的涡流效应消耗了大量能量,并导致弹丸本身发热变形,甚至融化粘连在光滑的管壁上。他尝试更换不同材质的弹丸(铅太软,钢又太重),调整磁铁的间距和角度,甚至尝试在弹丸表面涂抹石墨润滑,效果都微乎其微。
失败,失败,再失败。
工棚里堆满了报废的零件、烧焦的电线、融化的金属残渣。刺鼻的焦糊味、臭氧味、还有汗水味混合在一起,几乎成了这里的固定空气。尼古拉斯·赵四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蓬乱,脸上和手上布满了被电弧灼伤的小黑点和被金属划破的伤口。积蓄早已耗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能靠帮码头卸货换取最廉价的黑面包充饥。那枚抵押出去的金耳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
老汤姆偶尔会溜达过来,看着工棚里的一片狼藉和形容枯槁的尼古拉斯·赵四,只是摇头叹气。“我说什么来着?异想天开!小子,趁早收手吧,那耳环……唉,就当买个教训。”他甚至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塞给尼古拉斯·赵四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淹没尼古拉斯·赵四。每当这时,他就会摸向空荡荡的耳垂,那里曾经悬挂着母亲温热的遗物。冰凉的触感反而激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不甘和愤怒。*不!绝不能放弃!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油灯下反复研究烧毁的线圈、变形的弹丸、崩坏的支架,寻找失败的原因。
**关键的突破出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尼古拉斯·赵四盯着又一次因为涡流损耗而融化在枪管里的铅弹残渣,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在一本破旧的物理手册上看到过关于“超导”的只言片语(当然,他并不理解其微观机制,只记住了“零电阻”这个神奇的概念)。一个疯狂的念头诞生了:既然无法完全消除涡流,何不利用它?如果能让弹丸在通过磁场前就带上强大的电荷,利用磁场对运动电荷的作用力(洛伦兹力)来加速,而不是单纯依赖磁铁对铁磁性物质的吸引排斥呢?这样不仅能减少涡流损耗(因为电荷移动方向与磁场方向垂直),还能充分利用电能!
这个想法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立刻扑到工作台前,在图纸的空白处疯狂演算。需要修改电路!需要在储能线圈和触发线圈之间增加一个高压脉冲电容器组(这又需要钱!),需要将弹丸改为导电性更好的铜质,并在其尾部加装一个绝缘的“弹托”以承载电荷……整个能量传递路径和加速机制都需要重构!
图纸被改得面目全非。尼古拉斯·赵四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变卖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厚实的外套,换来了几个贝利和一小块纯度尚可的铜料。又厚着脸皮去找老汤姆,用帮他免费清理铺子一个月炉灰的代价,赊来了几个废弃的陶瓷电容器和一些边角料。
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日夜。他重新绕制了触发线圈(这次用了更好的绝缘漆包线),手工打造了几个粗糙的铜质弹丸和绝缘弹托,用赊来的旧电容器组成了简易的脉冲单元。小心翼翼地修改了电路连接,反复检查了每一处绝缘。最后,将承载着全部希望的新型铜质弹丸,装入了冰冷的枪膛。
工棚外,雨声渐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尼古拉斯·赵四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充满了冰冷的、混杂着金属和焦糊味道的空气。他双手握住沉重的手摇发电机曲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疯狂地摇动!齿轮发出刺耳的啮合声,线圈发出低沉的嗡鸣,储能指示灯(一个简陋的氖泡)开始闪烁、亮度逐渐增强……直到达到他估算的临界点!
他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痉挛,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油污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冰冷的扳机上。
*就是现在!*
他猛地扣下扳机!
“咔嚓!”一声清脆的机械撞击声。
紧接着——“嗡!!!”
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鸣瞬间充斥了整个工棚!比以往任何一次测试都要响亮、都要浑厚!储能线圈的能量被瞬间释放,通过脉冲电容器组,涌入全新的触发线圈!
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蓝色电弧在加速轨道入口处一闪而逝!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爆响!如同一个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厚重的橡木板上!工棚的木板墙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
尼古拉斯·赵四被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顾不得手臂的酸麻和耳鸣,踉跄着扑向枪管指向的靶子——那是在工棚尽头堆叠起来的几块废弃船用厚木板。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最前面那块足有半寸厚的硬木板,中心位置出现了一个边缘焦黑、极其规整的圆形孔洞!孔洞周围是放射状的裂纹。第二块木板同样被洞穿!第三块木板也被深深嵌入,只差一点就能透出背面!而那块小小的铜质弹丸,已经扭曲变形,深深地嵌在第三块木板的深处,兀自散发着灼热的白烟和金属特有的焦糊气味。
成功了!
不再是软绵绵的滚动,不再是可笑的卡壳,不再是能量失控的爆炸!是真正的、具有毁灭性贯穿力的高速投射!
尼古拉斯·赵四站在原地,浑身僵硬。他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白烟,看着木板上狰狞的贯穿孔洞,看着那枚扭曲变形的铜弹丸。几秒钟的死寂后,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像火山岩浆般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仰起头,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呐喊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极度的疲惫、长久压抑的委屈、以及此刻喷薄而出的巨大成就感和对未来的无限野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和污垢,终于汹涌而出,砸落在面前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他成功了。
“雷霆”,诞生了!
第一桶金的光芒,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刺破了罗格镇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他布满泪痕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脸庞。技术革命的第一声惊雷,已然在这破败的木工棚里炸响!而整个世界,对此还一无所知。